4、寿礼（修） ...
-
释燕和解鸢还在厅堂和韩松年大战三百回合，饮雾阁中的婢女们急着去烧水，一身狼藉的谭明姃裹着被子一个人晕在床上，身边只有一个温葳蕤。
这是温葳蕤第一次和谭明姃独处。饮雾阁里昏暗而温暖，似在梦里一般。
轻轻翻开被褥，一点一点地掀起裙摆，再剪开宋裤，腿上扭曲，瘀青狰狞，但却光秃秃的，既没有先前的包扎，也不见温葳蕤涂抹的药膏。
请韩松年进门之前，谭明姃就忍着痛和解鸢一起将这些东西都除去了。
温葳蕤不傻，谭明姃抹去了自己伤处治疗的痕迹，在厅堂里面那样声势浩大，不过是为了给腿上的伤一个众人亲眼所见的缘由。韩松年不知道她的伤况，确实可能被她这样瞒过去。
温葳蕤轻叹。
幼时她在宫中也是任人磋磨的，彼时她还不知如何反抗，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愣，或是装作不在意地摆弄手中的玩具。现在长大了也不算好多少，只知道用些伤害自己的险招。
他原本是打算快些走的。顶着假名字假身份，在光路山上和谭明姃相遇已经是意外之喜，只要她伤势稳定他就要离开辰州。
可现在心却被挂在了这里。
温葳蕤清理了她浑身被花瓶划出的伤口，为她的腿施了针，又包扎好，最后轻轻地将谭明姃额前被打湿的碎发拂开，悄然地退出去了。
*
谭明姃费力地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地看见床边有一对黑白双煞，死命地盯着她。
惊慌中再定睛一看，哦，是解鸢和释燕。可这两人虽然不是夺命的黑白无常，视线却也火烧火燎的，不用细看都知道眼睛里面盛满了骂人的话。
谭明姃不想挨骂，因此腿虽然疼得呲牙咧嘴，也要装没事儿人，道：“拿纸笔过来，释燕代笔，我要给兄长去一封信。”
这可是正事儿，两个奴婢没空谴责她了，就解鸢嘴上还不饶人：“郡主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奴婢差点忘了您还有个兄长呢。”
也不怨她说，郡主如此小心忍耐，谁能想到她有个睥睨天下的兄长呢？
朔王谭殊怀，镇戍西北，手下禁军十万。他不光有权势，更有治军之才，拒鄯国于衡山，守卫边境和平已有十年，传说圣上不敢召其入境，恐天下生变。
权欲面目可憎，世人总赋予它所向披靡的破坏力，皆揣测朔王与明衡郡主之间恐怕没什么兄妹情谊。父母亡故，还是世子的谭殊怀流落在外，在军中一路摸爬滚打只靠自己；而彼时的明衡郡主一直居于深宫，两人别说见面，便是书信也未曾有过。好不容易朔王归宗，郡主却受封辰州，两地分隔，两人都甚少提起这一血亲。
可她和哥哥虽然天涯海角，却只是依偎取暖的一母同胞。
不过纵然亲近，自己以身犯险伤腿还伤了两次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信中详谈，没得再递个把柄出去找骂。
谭明姃道：“就这么写——释燕访月河台时偶见韩松年与山匪相会。”
解鸢瞪大了眼睛，释燕也觑了郡主一眼，却还是埋头继续写了。
“韩松年得知事情败露，举城搜捕，访郡主府……”
“据他所言，郡主府的宅邸先前属于韩家，此去多年韩松年对郡主府仍有欲念……”
至于他百日做大梦，调侃谭明姃是他青庐里的新妇这事儿也暂时不用说了，免得他被兄长记恨上，平白没了性命。骠骑大将军的屁股呢，可摸不得。
“再有，明姃不慎负伤，虽是小伤，但原定的三月启程五月入京不能成行。韩家与仝家为姻亲，勾结贼寇未必与仝家和三皇子没有关系。明姃愿在辰州养伤，时刻注意韩家动向。若一切顺利六月前可出发赴京。”
“至于所托之事，明姃虽然惶恐，但愿辞万难，请兄长放心。”
谭明姃支撑着坐起来，道：“好了吗？拿来我看看。”
一篇书信用笔浓厚，字迹端正，开篇四个大字：“哥哥救命！”
光看这四个字谭明姃就要晕厥了，再往下更是惊世骇俗。
“那韩家的臭狗屁韩松年勾结山匪，害得妹妹摔断了腿，还不让妹妹请大夫。他好不是东西，竟然还登门拷问妹妹，言语中还轻薄妹妹，说妹妹住在韩家修的郡主府，就等于嫁给了他做人妇！妹妹被他侮辱，万念俱灰，伤心流泪，又被他的侍卫再次伤了腿，请哥哥一定派人来为妹妹报仇！”
“这都什么跟什么！”
四下皆默默，始作俑者也不出声。
谭明姃气得笑出声来，妹妹妹妹的，她都要不认识这个字了，“你快重新写吧，按我说的写！”
她犹不解气，还把信撕成了纸条条，害怕寄信时这两位祖宗再偷梁换柱。
释燕面无表情，仿佛郡主手里那份胡言乱语的书信不是她写出来的，兀自重新铺开一张信笺，蘸墨提笔，老神在在，果然有朔王府护卫的大将之风。
“你这是在好好写吗？”谭明姃嘟囔，看释燕的脸透露着些不愿表露的不高兴，因此又笑道，“我们释燕是辰州第一含蓄又第一耍赖的女子，可惜只有本宫和解鸢懂她，辰州人无福也。”
写好郡主又逐个字地检查了一遍，解鸢在一旁抱怨：
“合该让殿下知道，最好咱们辰州也有西北铁骑，把山头都踏平了去，怕什么山匪和韩家。”
谭明姃不听她胡说，吩咐释燕天明去送信，还是要封得死死的送给朔王在辰州的旧部。
“韩松年他们呢？”谭明姃问解鸢，她全权信任她们俩，这会儿才问起这件事。
“打发走了，我和他们说了，等您醒了郡主府就去报官。”
谭明姃笑了，这是吓唬人的话。大家都有头有脸，一般的龃龉不值得撕破脸皮，忍着熬着也就过了，还能寒暄问候，年节相拜。就算真要鱼死网破，也难说会到衙门讨公道。
解鸢扣着手指，小心道：“郡主，您觉着，姓韩的他信了吗。”
韩松年做辰州首富，不缺阅历眼力，可谭明姃乐天无敌，也绝非浪得虚名：“所谓胶柱鼓瑟，他认定我人畜无害，肯定不会往我身上想的！”
好好好，郡主开心就成，解鸢显然被她蛊惑，一句也没反驳。
谭明姃又问：“有讹他些银两吗？”
主仆两个做财迷倒是做得臭味相投，解鸢颇感自豪：“奴婢好一通发作呢，他怕是要送十万金到郡主府来。”
很好，谭明姃心满意足，乐呵地傻笑。
解鸢点了安神香，厢房中馨香沁人，心弦乍松，困意便忙不迭袭来。这十万金醒时肯定无缘相见，只能速会周公，问周公讨要了。
周公颇为吝啬，磨了整晚连一金也不愿给，还要给韩松年通风报信，谭明姃正准备偷拿他的荷包跑掉时，突然觉得天灵盖旁边有些磕楞磕楞的声音，几时清脆几时沉闷，一惊一乍弄得人登时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才发现背后出了好些冷汗，说话也只能是气声：“外面怎么如此喧闹。”
房中只有小葱，听见郡主说话的声音忙把帷帐卷上，漫漫天光倾泻而入，冷汗最后抢走一分谭明姃身上的热量，蒸腾而去。
“回郡主的话，是解鸢姐姐在带着人安顿郡主去上京的行装呢。”
自去年起，府内府外纷纷忙忙，解鸢释燕终日脚不沾地，皆是在筹备郡主入京。水路清道，玉辇香车，扈从仆役，禁军护卫均需齐全完备，符合礼仪，还有行装寿礼一路跟随，更是要小心守护。此半载以来，养车备马，点兵点将，行装寿礼已经清点妥当，均等着三月成行，却不想郡主受了伤。
改换行期少不得要再安置车马，调配禁军，都是些费力气又得罪人的麻烦事儿。解鸢索性还是先把这些个贴了封条的寿礼重新送到库房锁起来，其他的后面再慢慢计较。
谭明姃道：“反正都是要去的，只不过晚些日子，穿的用的都别动了。就是寿礼得好好看起来，放在外面平白让人惦记，”这些事情她不说，解鸢也自然晓得，她伸手向小葱，小葱便抱着她将她扶坐起来，“旋壶热酒来，手心脚心冰得慌。”
小葱嘿嘿一笑，跳着后退一步：“酒就留给出力的，奴婢为郡主泡壶热茶来。”
小葱出去，换了小井进来为郡主梳洗。那壶暖人的热茶还没有等到，却等到解鸢颇为慌乱地小跑进院子，开口就要说吓死人的话：
“郡主，咱们备的礼，摔了一下……”
谭明姃登时就想合上眼睛不再醒来，却还要挣扎着问一句：“是哪一个？”
“是那尊凤……”
坏了，正好是作太后寿礼的那一个！
谭明姃无法，只能道：“先让拿上来看看吧。”
解鸢回身，轻抖的双手捧出个紫檀木嵌贝的盒，小心地递到郡主跟前。
小葱推开两扇格子窗。房内骤然光亮非凡。
谭明姃没想着献个出风头的礼，但这尊翔天玉立凤她还是花了心思的。这尊凤是白玉红纹，红色正好点缀在凤眼和凤尾，白玉古朴典雅，红纹华美艳丽，可谓相得益彰。立凤的雕刻也是鬼斧神工，翔天旋身的姿态栩栩如生，更绝妙的是这尊立凤仅凭凤尾尖的那一丁点儿便能立住，呈冲天之势。
况且，这尊凤乍一看还有些前朝洛皇后玉凤的风范，正是随太后早逝的女儿端赢公主下葬的那一只。
可她对着天光，左右翻看，放下了又不甘心地拿起，却不得不承认：
“确实道裂了。”
她例银不多，但有些铺面生意，又有兄长补贴，备下这礼也不算肉疼。只是这样精巧的东西不复其初，不能再献给太后，着实是可惜了。
满屋子一片寂静，一根针掉地都听得见。房中郡主近前伺候的，皆知道这边是要献给太后的寿礼本尊，片刻之后全都伏地下跪。
谭明姃叹着气瞪了解鸢一眼，道：“都先起来了吧。”又不甘心道，“怎么摔的。”
解鸢声音有些发抖，握着自己的手腕：“用太平车运到库房时，颠簸了一下，奴婢没接住就……”
“你手伤了？”
解鸢只敢点头。
谭明姃受封南下，没得一个有威信又经验的嬷嬷，这偌大的一个郡主府是她和解鸢释燕一般的姑娘们扶起来的，她不愿在府中中馈耗费过多的经历，解鸢就担了打理郡主府的大任。
“罢了吧，”谭明姃心里郁闷恼怒，但难和解鸢置气，“你既然领了罪，便认罚吧，罚你三个月的月俸。”
解鸢忙下跪领罚，又听得郡主说：“旁的仓库管事，推太平车的，你若认为该罚的，也都一并罚过。但你记住了，你是统管府中中馈，下面的人没有比你罚得更重的道理。”
解鸢只管点头，哪有不从。
谭明姃又道：“先不急，等温先生来了先给你看看手吧。”
温葳蕤上饮雾阁来，还未来得及让人通报，就看见小井迎了出来：“温先生来了，郡主正要去请您呢。”
格子窗大开，饮雾阁内明亮通畅，桌椅床榻厚重精美，隐囊锦被素色雅致，一些不合时宜的怪石盆栽，榻前被小石头压住的厚厚的书页，又显得恣意开阔。
他走进来，长身玉立，额前裹着的葛布却显得他有些病弱的野趣，这还是谭明姃头一次清醒着与衣冠整齐的温葳蕤相对，他身量高，站着更显清丽风姿。
她在辰州也见过一些顶出挑的少年郎，但都没有这位温先生一般入眼，也没有一位如他让谭明姃想起那位故人——若是他长到这个年岁，多半就是这个身形，哦，应当比温先生更健壮些，更傲气灼人。
那人若如旭日，温先生便同婵娟，她不自觉地就将那张已经模糊的面孔往温先生的脸上放……
谭明姃看得都有些痴了，呆愣了一阵儿才想起来邀请温先生为解鸢看看诊。
温葳蕤不假辞色，看向郡主时逆来顺受，投向解鸢的目光却公事公办，冰冷无情，只问： “伤在何处。”
解鸢便答：“在手腕上，是有个木盒子……”
温葳蕤一句也不多听，打断了她：“都未见血吧。”
好一番陈述被憋回去，解鸢还没反应过来：“……没出血。”
她得到的诊治就只有一个小药瓶，这位温郎中叫她早晚自己拿药揉揉，便再不管了。
本来也是轻轻磕碰，解鸢犯了错，也不好意思兴师动众。但尤为可气的是，这位温先生对她冷淡，转头却对郡主大献殷勤。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粗糙的木匣子，轻轻推开，道：“郡主养伤烦闷，可用这个小玩意儿解闷儿。”
解鸢踮着脚也看不见，只看见郡主地眼睛倏地亮了，手足无措地将怀中的紫檀木盒和翔天玉立凤搁在床前的榻上，欢欣地捧过那个廉价的木盒。
谭明姃道：“先生怎么知道我最喜欢九连环。”她抬头又对着侍女们，完全无视了解鸢不太高兴的表情，“我那时候不出门，天天就在宫里玩这些小玩意，太后娘娘都不知道我还有摆弄这些的天赋呢！”
她那时确实时常捧着个九连环，既是为了解闷儿，又是为了装傻。若是她在一旁费尽心思地摆弄一个九连环，不和人对上视线，旁人便会少防她，觑她，逗弄她。不过装傻子有利也有弊，她也没少因为心思重不合群被欺负便是了。
温葳蕤难得地目光温柔，叹息着吐出一口浊气，那尊翔天玉立凤便不经意间映入了眼帘。
他该移开目光的，只消瞥一眼便能看出，这东西是稀世珍品，又合前朝玉凤的形态，非是他这样的郡主府和谭明姃身边的过客可以过眼的。
可只是那一眼，便被谭明姃注意到了。她清亮的眸子里透露着些对陌生人的天真善意，显得极为可恨，又极其珍爱地将破木头匣子收在枕边，端起那呈着玉凤的盒身，自然地递给温葳蕤。
温葳蕤不接，承情又端详了一眼，随后转开了头道：“非凡宝物，可惜有那一道裂痕。”
本该到此为止，他却按捺不住，又跟了一句：“若是忍痛去裂，或能有得一尊完整的玉凤，但翔天之姿必然减损，不如由着它去。”
谭明姃收起盒子，她其实也没多想，不过是温先生给了他一件好东西，她便要投桃报李把好东西给温先生看一看，至于担忧这个弱质郎中觊觎珍宝不如学杞人忧天去。
她悠悠道：“可惜这凤是带了任务的。若为完成志向，剜肉剔骨又有何妨。解鸢，之前唐二小姐设百花宴，本宫去不了了，就请她和大公子一同到郡主府来，本宫设薄宴赔罪吧。”
解鸢得了令，心中却愈发不安。她知道郡主为何突然招呼唐家，这家人便是玩玉的一家人。可郡主有招婿的心思，旁的人也有尚郡主的妄念，其中做得最过火的便是这位唐大公子。可她这罪魁祸首，也无法出言劝阻了。
“温先生，怎么了？”谭明姃小心地唤了一声，温先生仿佛是入了定，眼神涣散，紧咬下唇。
但郡主一唤，他便清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道：“无妨的郡主，郡主安心养伤，在下也好早日启程。”
谭明姃一滞，轻松惬意道：“慢慢来吧温先生，可别累着了，我还指望先生多帮帮郡主府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寿礼（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