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剪影（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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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点了足足的灯火，梁上雕花高悬，暖玉冰瓷四列，开阔明亮。
谭明姃端坐正中，解鸢居其右，看韩松年背对天光，跨入门来。
他身后跟有四个侍从，皆都膀阔腰圆，凶神恶煞。
门外的侍卫似拦非拦，把眼来看郡主。见郡主点头，这才放行。
谭明姃短促地呼了口气。
府外韩家车马正与郡主的侍卫两相对峙。他带了家丁四十余人，列满了郡主府门前的巷口，面上是恭恭敬敬，实则虎视眈眈。
韩松年有备而来，势在必得，拦下厅堂这四个人也于事无补。
他携侍从行了大礼，被郡主唤起。韩松年刚过而立，正是志得意满，天庭饱满，眉浓目狭，藏有诸多心事。
门外日光泄进，照得郡主周身泛着光，眼眸明澈，如天上的童子。
两人在厅堂前后，竟有分庭抗礼之势。
只是谭明姃心中明白，韩松年有实财，自己只有虚权。若他有所顾忌，肯定会敬重郡主。但若他无所顾忌，谭明姃只是算得上个小趴菜。
好在开场还算和谐，虽然带着四个看着要吃人的侍从，韩松年还是唱了个大喏，道明来意：
“草民韩松年参见郡主。前日小弟冒犯郡主，皆因草民办事不力，因此特来向郡主赔罪，万望郡主赎罪。”
他虔诚俯首，却像狩猎的老虎。
“家中田庄入了匪寇，草民看管不力失了此贼。如若此贼流窜入了辰州，为祸一方，危及郡主知州，辰州百姓，草民实在罪无可赦！因此才兴师动众，要捉拿此贼。本来为免郡主烦忧，不愿打扰郡主，但小弟松起浅薄无知，千不该万不该，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赎罪，草民愿受责罚。”
往前九年怎么没见得韩松年行商做事，来和郡主陈奏的？
谭明姃知道他打算图穷匕见，可这匕首现得也太慢了点，谁愿意被他牵着鼻子走呢？索性加上一把火。
“大官人辛苦，本宫肯定不会计较，也难为您跑这一趟。”她向解鸢点头，吩咐要送客，“本宫这里这点东西，想来大官人也瞧不上，就不献丑了。”
她和蹙眉迟疑的韩松年对视，犹豫道：“要不还是带点糕点吧，弟兄们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她急于赶自己走。
韩松年瞬时间意识到了，他颇有阅历，认人极准，更何况郡主眼中透着明晃晃地抗拒。郡主仙女姿容，却行事天真，果然是无父兄教导独自长大的。
韩松年脸上添了些玩味，从容的叫住要去预备糕点的解鸢。
“郡主不急，何不让我等先看看伤者呢？非是韩某自吹自擂，辰州城中医者郎中，多还是韩家的好些。今日特还请了姜大夫前来，正好可以为伤者复诊。”
谭明姃立即拒绝：“伤者已经转醒，没有大恙，不用劳烦大官人和姜大夫。”
她不让进，韩松年便更是穷追不舍：“郡主可能不知，受伤晕厥有诸多后遗之症，还是请大夫看看吧，如此郡主和草民都能心安。”
那郡主涨红了脸，已经有些仍旧斩钉截铁地拒绝：“本宫已经言明拒绝了，大官人还是速速离开吧。”
“非是草民死缠烂打，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冒犯。”
他这厢改了说法，如同追赶一只力竭的猎物，非但为捕食，更是要戏耍一番。
“郡主可知如今世道多乱？如此随意地收留一个外乡人有多危险？郡主府上这人从光路山来，正好合上草民庄中那贼人奔逃的方向。当时那贼人滚落崖下身受重伤，在山间找了一位乡医为他诊治，草民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位乡医，他说那人是左腿摔断，包扎好了就奔辰州而来。”
他又压低了声音
“郡主，非是草民危言耸听，若此人真是贼人所办，郡主危矣！为着郡主和辰州的安慰，草民恳请一定查验此人，辨上一辩。冒犯之处，日后设宴款待郡主，再请郡主谅解。”
这是大人吓唬小孩的把戏，韩松年虽不常用，倒也顺手。他这番慷慨陈词述尽，果然看见郡主的小脸皱了起来，眨巴着眼睛，似在犹豫。
她出声：“只是那人还在歇息，还是改日……”
真到改日黄花菜都凉了，韩松年不再等待郡主的应允，抬着下巴问一旁的解鸢：
“此人现在何处啊？”
然后又指挥自己右手边的一个侍从，要他跟着解鸢先去一探究竟。
那侍从看自己的主子发了话，竟然也不顾郡主的意思，偏就要往前走，直奔着解鸢而去。
他五大三粗，横眉瞪眼就要过来，谭明姃忙喝住他：“慢！”
谭明姃的心思快速地在转动，韩松年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按道理来说，他这样忽悠没见识的姑娘，应当不屑于再编一些假话。而且他说的确实应上了谭明姃当日的遭遇。
她还算走运，她、被逼到的那处崖，坡势较其他面还算缓的，崖面树木林立，为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做了好些缓冲。这样陡峭的崖壁，往日里若是要走也需要縆索，因此没有了依附，谭明姃只能勉强维持着平衡走了十来多步，便侧身倒地，紧接着翻滚下山。
那崖不算高，她从崖顶到崖脚不足半刻，却觉得天旋地转度日如年。身体已经碰到了半山腰的小路时，那股抵挡不住的力还在推着她往小路另一端的崖边。她拼尽力气从晕眩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横倾的树枝，身体在空中颠簸了两下，才勉强停了下来。
然后她开始觉得想吐，觉得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疼来自她的右腿——她的腿断了。
这之后，正如韩松年所说，她遇见了一位乡医，简单地帮她做了处理，直到郡主府的人收到了传信来接她。
只是谭明姃伤的右腿，韩松年却说是左腿；那乡医分明可以认出受伤的是个姑娘，韩松年却提也未提，还一心要察看府里的男子……
既然如此，谭明姃也定不愿辜负乡医的这番心意。
这郡主像只鹌鹑，只敢高声叫嚷一句就又哑巴了。只能换上她那侍女。
解鸢叉腰而立，正在往韩松年头上扣帽子：“大官人是怀疑我们郡主藏匿了你家的贼人了？”
韩松年只说不敢，但见郡主府多番拒绝，心中就更是怀疑不减。
侍从还在继续向前，解鸢向前大踏两步指着他的鼻子道：
“退下！这里是郡主府，姓谭不姓韩！”
侍从是停住了脚步，厅堂门口的侍卫听见里面吵闹，正欲进来，被谭明姃挥手撵了出去。
可韩松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不住地大笑起来。
谭明姃和解鸢都被他吓了一跳，互相交换了眼色，都按兵不动待韩松年发作。
“郡主可知道，您这郡主府从何而来吗？”韩松年用袖口轻拭笑出的眼泪，长舒一口气，锋利的面相却没有随着笑意消退：
“辰州的最静谧之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确实只有这样的一座宅邸，才堪配郡主。”
“只是郡主恐怕不知，这宅子也曾姓过韩。”
韩松年负手而立，踱步在厅堂中巡视，细看每一把椅子，每一处陈设。行走之间转头面向谭明姃。
“圣上下旨赐明衡郡主辰州封地，命辰州为郡主备下宅邸。商乔案刚歇，天下哪里不是元气大伤？辰州何处去寻什么好府邸迎接圣上兄长的女儿。”
“就我们韩氏，家底还算兴旺。正好草民弱冠，家父为了让草民娶亲，备下了这一个宅邸。”
“难为我父亲难得的慈爱之心，却让郡主占了这天大的便宜。”韩松年扶着独座叹气连连，然后抬眼来看谭明姃，他神情既有戏谑又显锋利，眉眼之中除了玩味之外竟还能读出恨意。
他压低声音，仿佛在拿志怪故事哄小孩：
“如此看来，郡主每日起居，都是在草民的青庐，夜夜长眠，皆是在草民的洞房。”
“草民虽未娶亲，犹如有妻，郡主虽还未嫁，已为人妇矣！”
他又发出了那种狂妄的笑声，如同郡主府一砖一瓦皆属于他，连郡主这个人他也收入囊中了。
谭明姃猛然地站起来，顺手就抄起桌上的花瓶，尖叫着向韩松年掷去。花瓶砸偏了，飞到了门口一个侍从的脚下。
几个侍从都拥上来，一个大踏步将韩松年护在身后，另外两个还要上前，竟然是要奔郡主而来。已经在最前面方才的虎背熊腰的那位见郡主还要拔下簪子扔出去，立马伸手去拉谭明姃的手肘。
解鸢惊呼奔过来，还撞到了谭明姃，才勉强抵开了那人的手，却还是被那个人反手逮住。
她暗地下吃奶的力气用指甲死死地抠着那人的小臂，那人果然挥动着手臂想要甩开她。
这一甩不要紧，两个娇弱的女子便都被这彪形大汉摔了出去。尤其是郡主，几乎是飞了起来，左腿卷着了帷幔也没有抓手，花瓣似的在地上翻滚两下，直挺挺地趴在了角落。
下一瞬，一旁半人高的山水花瓶“哐”地砸在了谭明姃的身上，四下飞裂。
厅堂外的侍卫冲进来，将韩松年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匆匆跑出去给释燕报信。
少顷，释燕面上带着千分担忧万分着急，高呼着“郡主”，闯入厅堂里来。看见厅堂内的形势却被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样严重！这和商量的也不一样啊！
“郡主，郡主！”解鸢释燕都扑上去，挡住韩家人的视线，几个侍卫把韩家的人围得更紧。
韩松年倒不害怕这个足不出户的郡主，她奈何不得自己。但他却想不明白，自己躲个花瓶的功夫，怎么就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
他心中对这个宅子有欲，对明衡郡主有怨，因此从来不登门拜访，也没和郡主打过交道。左右郡主在辰州九年从不干涉辰州官府世族，虽然有个哥哥在西北治军，在南边却没什么依仗，只是个来享福的贵人。
九年间相安无事，因此他也琢磨不清楚郡主行事和做派，心中觉得疑点重重，却无法确信。
“郡主！”然而做戏还是要做全的，韩松年忙双膝跪下，万分关切地问道，“郡主，郡主玉体如何？”
谭明姃在解鸢和释燕的搀扶下，轻轻地坐起来了。她的发髻已经乱了，小脸绯红，神情恍惚，目光涣散，解鸢忙撑开帷幔遮住她的脸。
“无妨……无妨……”
韩松年听这话，自然就站起来想出去。“来人啊，叫姜大夫进来。”
他没能走出去，被侍卫用刀抵了回来。
姜大夫倒是过来了，依旧是颤颤巍巍擦着汗。
他扶着门框正要跨进来，一个墨绿色的斗篷比他晃得更胜，趔趔趄趄地挤开他先进了厅堂。
温葳蕤头上还缠着葛布，身上还仅穿着里衣，嘴唇还泛着白，十成十的野人打扮。但这些都被斗篷遮住了，借厅堂外西下的太阳，谭明姃恰好可以隔着帷幔看见一个剪影。
温葳蕤盯着谭明姃的方向，那边一片狼藉，在解鸢释燕极力的保护下，他只能看见谭明姃的无力耷拉着的双脚。
他心中愤怒，又似怨怼，轻声地自言自语：
“说了的要好生照料的啊。”
落日余晖之下，粒粒尘土都裹上了光晕，轻扬飞舞皆看得分明，裹在那剪影上，如山间新雾，朦胧无垢。清风吹起了斗篷让它如独雁一般展开翅膀。
然后谭明姃看见这个剪影，不稳当地，极迅速地，她猜测应该还是担忧地，向她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剪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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