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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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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往往,当越是期许多年的夙愿成真,越是无力承受的苦痛降临,凡人如我们,却反倒越发镇定。
卢巧嫣曾以为,如有一日,她竟能把满心的惦念说与一个男子,哪怕只有一二分,对方呢,更不加留意,轻语断绝,她定然魂魄出窍,命绝顷刻了。但事实上,起码表面上,她只耽误了一个晚课,肖遥陪着她在操场角落从七点到九点,又一日完结的铃声响起,她也就自然地拿起肖遥从教室带给她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向公交车站;一点儿事也没有。她是不能回家晚过一刻的,又更不能眼睛红肿满面泪痕,所以一路上不均匀的呼吸和抽搭竟也都止住了。推开家门,就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简单而平常。
这是唯一有效的自救。麻痹,让自己思维处于真空,只有不想,才能不眩晕,不苦痛。她也在半夜醒来处把头埋在枕头里落过几次泪,但落泪势必想起,岂不是更大痛苦。她觉得自己每天生活在记忆里的地方,车站,校门,教室,食堂,一步一步,她跟着记忆走,思维却控制不住在真空中流离。她也有时主动控制轨迹,她想,也许他真的只是个拾纸不寐的好孩子,不物归原主心不宁...而待大脑自然生出无数反论据,便即刻到此为止。
混沌里她唯一发现的事是肖遥与她的话明显少了。她知道那个人必要无端的自责,但自己又实在再无心力劝说。临期末考只剩不到半月,乐队也暂停,琴室也不再去,她只每日早中晚三次走出教室前门,又转回头,似无意的回头来一句:“小白兔、听话喽,给老大专心学习,别乱想,放松点~”之类。肖遥曾许冰肌玉骨的巧嫣名以“小白”,巧嫣便还之以“小白too”,偏巧肖遥正是属兔。不过后来竟成大俗,便不很常叫。倒是肖遥之所以选得那个万不搭调没心没肺的大名儿,又何尝不是想让这个心思万千的女子少些思量。
此时的肖遥只想着如何叫巧嫣脱离心魔。万人看着无比正常自然地卢巧嫣,一转头,一开口,唯有她知其心里正受着何等纠缠何等创痛。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看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打早上醒来,卢巧嫣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只萦着这首《暗涌》,屏息都停不下,索性就任它自做背景音乐单曲循环。一日之始总是数学课,王菲的轻诉里讲台上的中年女子在解繁分式,巧嫣努力压制的那些情绪竟又一次活泛起来,在循环凌乱的伴奏里东冲西突;趁老师转过身,巧嫣小心翼翼的拿起路上买来的饼干,迅速地塞进嘴里,再分式女写罢一步之前飞快咀嚼,然后一切复原。
不知是哪一秒这个举动被距自己数米远的肖遥回头望见了。从那天后,每天早上肖遥会给巧嫣带来无比美味的早饭,固定的两块烤面包夹一片奶酪一片火腿,不同的是面包上会用沙拉酱也上一些有头没尾的文字,如“小白加氵”“小白弟一”,肖遥解释说是运输过程中被磨损了,但接受者很无情,总是不予情面的笑出声来。巧嫣也几次说不用她早上这般辛苦,肖遥只是耸耸肩,“做一份两份又没区别,只是某些人要谨慎~上课偷吃东西可是要罚站的——那可出名儿喽。”巧嫣说不出的感动,只得应着,厚脸皮说自己“技艺高超”。她始终不知吃饼干的事是怎么被看到的,也许肖遥只是知道她定会日日失眠,起得便晚,自然吃不上早饭。
考试前最后一周。周一开始没了课好讲,老师只让大家自己复习,有问则答。巧嫣打开浅蓝色的小饭盒,这次小面包上没短一个字:今晚弹琴去不?
“你不复习?”
“自习了一天了,你不吐血?”
二人不再分说,下了晚课,又是瞬移一般飞向那架钢琴。半月未见。
“你先弹着,我去买点吃的,毕竟期末,省不得晚饭,费脑!”肖遥说着,一转身就没了影。
时已近年底,天气甚冷,巧嫣顾不得手冻得僵硬,音阶从第一个键一直走到最后一个。她本来已成习惯要先弹练习曲。可那天肖遥一走巧嫣又再次陷入恍惚,愣愣的望着钢琴,那天一推开门看到的身影..夺路离开的自己..那个人还是那个人....他为什么,要把手纸就这样还我..思维转了个毫无创意的弯,把痛苦又万劫不复的带回原点,卢巧嫣紧紧地咬了咬嘴唇,努力摇头。此处必须切断,必须。于是她毫无思想准备的开始在琴上乱按。
到底,按出来的,还是那个没早没晚缠了她几日的旋律。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奔,巧嫣一瞬间忘了烦扰,如局外人一般讶然。自己曾那么磕绊的左手竟也能如此娴稔,混乱着,混乱着,却无比和谐的一段段快音,莫是上天何时予了自己未有的天才?然而,思绪开了小差,琶音也一下子变得不连贯。她恍然明白过来,竟是心在教指尖如此狂舞。她方知肖遥曾与她说,音乐从来就是乐者倾诉的方式,旋律则是外人听来的结果,万般技巧,终是由心。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不记得反复了多少遍,钢琴里倒映出肖遥的身影,巧嫣笑着回头吐吐舌头,肖遥正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手里拎着一大袋食物。显然,这个听众也为刚才异常精湛的演奏大为震惊。“你这伴奏太精妙,能随意弹出如此效果,天才!真孺子可教也!!哈哈哈哈...”肖遥忙放下手里袋子,大做捋胡须状。
巧嫣一瞬间又被拉回了神儿,只浅笑着对肖师爷表示大不屑。不答话,只拿过袋子饶有滋味地低头挑选。
肖遥坐到琴凳上,愣了几秒,猛想起什么似的,忙转过头来,要说什么却又一时语塞,只得道“哎呀!...你听这个吧!”
不由多分说,按了几个和弦,定了调子。顷刻,指尖飞走,旋律翻涌。
后来巧嫣知道那首歌叫“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十多年前的一部外国电影《钢琴课》的配乐。那首“暗涌”原是因它而改编。她当时未看过那电影,肖遥说那是一个哑少妇的自我挣扎,绝对的安静与内心惊涛骇浪般的坚定执着,旋律就是她口里说不出的话。
巧嫣甚至记得清晰,那天肖遥弹奏时她正在剥一块巧克力,仅仅过了几秒钟,自己的时间便又一次凝固。她缓缓站起,目不转睛,下意识放下手里的东西,只静静靠在琴侧。
那是那时的她所听过的,最为纠缠的乐曲。
如歌的主音不断不断讲述,或清亮或低沉,肖遥把每一个音都用尽力量处理,听来却非砸琴,因每个音符如呐喊,如紧握双拳的请求。左手的伴奏却反倒更坚实,更混乱,那是一种有致的、有魔力的混乱,直把听者的心搅动得翻江倒海,不是漩涡,是无极的挣扎着起伏的波涛。巧嫣一瞬间觉得自己若真的置身瀚海之中,波澜不惊的海面下万千暗流纠缠涌动。她终于明了,肖遥要说于她的话,这一首,才更似她的心。海面是自己日日无异的笑容,暗流的是心底永远汹涌的思绪。曲子也曾划着扯不断的弧线轻声缓转,但些微的安静后是更呼之欲出的颤抖。舞者飞旋,波涛翻滚,只觉那伴奏里有千万句话哽在喉中,却又顷刻间听懂。没有人声的叙述竟胜过万千词语。
巧嫣听到落泪。那日她只叫肖遥一遍又一遍的弹奏。倒真是忘了饿,忘了时间;但她记得不能再清楚的是那旋律。待自己坐到琴前,更不用任何思量,手指则自然划出了一样的步伐。她如何记得所有伴奏的音符,但她只要任由心思蔓延,就自可把舞台设在平静的,又暗涌的海面。
一个时辰,只这一个曲子。
当她走出琴室,一瞬间只觉得心里竟豁亮了大半。那件事,卡在喉里,她便是那个说不出话的哑女子,肖遥不问她,但却让她说出了所有梗塞的话。她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