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江湖》王小进

3、所谓江湖第一章（2）

　　这次变故后,大家口留余香,心有余悸。他们惧怕起大师兄来，再也不敢把他们当女人看。最毒妇人心，比妇人心更毒的也许就是男扮的妇人心。师兄弟们没有营生的心智，却有求生的本能。他们望见大师兄或退避三舍，或绕道而行，唯恐他一个不高兴往自己的喉咙或心脏处送一刀。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壮生，瞧见桃春风，本来行云流水的劈柴动作，也会变得像他的说话一样，利索不起来。
　　桃春风连杀两人，突然爆发的凶猛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美美的饱餐一顿后才褪去惊怵，生出飘然的感觉。一个任人拿捏的肉球突然浑身长刺，进化为刺猬，这对进化者本身当然是天大的喜事。桃春风双手握在一起，下巴抬得比头顶还高。但几天后刺猬发现身上的锋芒太过，渐渐为大家疏远，有被孤立的危险。桃春风暗中虽受了父亲的教训，不要和那些愚蠢的师弟们凑在一起，以防近墨者黑，让迟钝占领大脑的高地。可偌大的桃家庄除了这群弟子，剩下的活物只有鸡鸭鹅，猪牛羊，还有后山的野兽。桃春风没有兴趣学下蛋，也不愿做畜生，更不希望成为狼豺虎豹口中的佳肴，只能去找众师弟们，把自己的智商暂时降低，和他们打成一片。然而从他变成刺猬后，每次往扎堆谈笑的人群里钻，结果却是师弟们一哄而散。仿佛他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头，而师弟们则是向四周拼命扩散的波纹。这次又看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他猜想肯定出了什么乐事。桃春风悄然飘了过去，大家没有注意。他们都望着一头吐着舌头的死猪和跨在猪身上的壮生。桃春风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先大喝一声：
　　都不要走开！
　　大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是桃春风，又吓了一跳。桃春风看大家未动，暗自高兴自己的先声夺人收到了效果，继续说道：
　　“师弟们，我又不是捉命的无常，不要害怕。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的，多好！对了，这头猪怎么……”
　　话未说完，一个十来岁的小师弟撒开两脚，跑了起来。桃春风的话终于没有震慑住他逃生的欲望。众人的目光一部分落在小师弟的后脑勺上，而更大一部分落在他的屁股上。前者的选择基于后脑勺是致命的地方，而后者则认为屁股面积大，刀子飞出去，命中率高。他们都心惊胆战地盯着小师弟的背影，屏住呼吸等待尖刀突然飞出去，落在这血肉之躯的某一处。但是桃师兄并没有扔出尖刀，而是抛出一句话： “让他去吧，咱们继续！”
　　这句话说完的片刻，众师弟像是得了大赦，又跑散了。只有壮生和他□□的死猪没有动。桃春风异常激动，上前一把抓住壮生：
　　“壮生，好样的，你是我的好兄弟！”
　　壮生一屁股坐在猪背上。刚才壮生停住脚时已经筋疲力尽，他搜刮了浑身上下的每一点力气，凑在一起，才在大伙面前拼出举重若轻的表情。待大伙奋力跑开，他则像一团棉花，实在动弹不得了。就这样，桃春风逮到了知己。
　　桃春风苦苦哀求父亲不要再让壮生劈柴，以便他能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朋友。桃掌门担心没了壮生劈柴，不但庄外柴火生意会断了货源，就连庄内的柴火也要供应不足，就没有答应。桃春风央求未果，便威胁他爹若不答应，自己就要偷练江湖上失传多年的邪门功夫，这种功夫的入门诀窍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桃掌门见若不答应，好不容易变得阳刚一点的儿子又会退化到半男不女的样子，赶忙答应。他受不了儿子妇人一样的喋喋不休。
　　于是，令壮生深感头疼的日子开始了。其他师兄弟也是幸灾乐祸的居多，他们打赌这个力大如牛的家伙早晚得挨上一刀。在做桃师兄正式跟班的日子里，师兄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壮生的神经，生怕一不留神，结实的身板就会无端多出一个洞。但这样持续了一个月，神经极其疲惫的壮生认识到，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桃春风心并不坏，和那次事故中的他判若两人。那次事故中他简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但平日里他从来没有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还有点菩萨心肠。至少壮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桃师兄是个神经质！”
　　发出这样一声喊叫，是泪流满面的壮生肃然地站在湖边的时候。他嘴斜眼歪，两耳轰鸣，脑子里仍然存留着刚才被人痛打的情景。当时他一把抱起乐不思蜀、拒不回庄的桃春风，像两个月前对付那头生猪一样，两臂一用力，便把桃师兄制服。壮生正想迈开大步，往桃家庄赶，突然从他的右侧飞来一脚，正好踢在脖颈上。害得他在那场三柱香时间长的比斗中，一直保持着歪脖的不雅造型。他歪着脖子瞪起眼睛一瞧，侵犯者不是什么王八蛋，居然是十八天前他瞥见的那位姑娘。他正想上前诉诉旧情，不料姑娘又是一拳，打在了他狂送秋波的右眼上。姑娘关切的看看桃春风，又指着壮生喝道：
　　“泼才，你好大胆子。上次你强夺乞儿钱财，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姑奶奶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壮生悲壮地挺立在湖边时，他正后悔三件事。第一件是他后悔当初抱起桃春风时，忘记了他出庄后即在茅厕里换上了一套绣裙，玩起了男扮女装。第二件是他后悔长了一只特大的舌头，在要紧关头没能把姑娘误会他抢乞儿钱的事解释清楚。那是十八天前，壮生陪桃师兄在街上溜，有个满身补丁的乞儿凑上来向他们讨钱。桃春风摸遍衣角，没有找到碎银子，便拿出一锭元宝，说这个恐怕你要不起。不料乞儿说，二位大爷稍等片刻，我去筹零钱找您。说完便掉头跑开。这时街那头正好有戏演出，桃春风等不及，就把元宝交给壮生，自己跑去看戏了。乞儿回来时，每个补丁里都塞满了铜钱。壮生就把元宝交给他，张着两只大手接乞儿从补丁里扣出来的硬币。就是在这刻，一个仙子般的少女飘进了壮生的视线。少女似有什么急事，往壮生这儿瞥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第三件让壮生后悔的事便是，当天晚上他不该和桃师兄把酒痛饮，倾诉心事。他对哼着小曲的师兄说，师兄，今天下午我瞧见位仙女，要是再见不着她，我怕活不下去了。桃春风说，没出息！人活着为了什么？壮生一脸茫然，说，为了什么？桃春风呷了口酒，一字一顿的说，为的是能干一番大事业，岂能叫儿女私情相阻。从此壮生便把这句话铭记于心，用以自勉。然而十八天后，就在他被倾心的仙女一顿暴打而无比伤心时，男扮女装的桃春风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呆呆地问壮生：
　　“人活着为了什么？”
　　“为的是干一番大事业。”壮生像学生回答老师一样，必恭必敬。
　　“要是再见不着她，即便能干一番大事业，我怕也活不下去了。”
　　于是壮生歪着脖子，一瘸一拐地狂奔出二三里，直跑到一个湖边才停住。他不敢再跑了，再跑他怕迷路，更怕掉进湖淹死。望着黑夜里怨气腾腾的湖面，他大喊道：
　　“桃师兄是个神经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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