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诏狱 ...
-
自雍朝内乱,胡族趁机南下夺取中原之地,硬生生逼得大雍放弃了经略已久的洛阳,几经辗转才重新定都于建康。
被这一系列事情弄得几乎神志衰弱的晋和帝大病一场,朝政尽数托付于崔谢等世家。
皇后心系晋和帝病情,以诏狱乃血光之地,不宜置于天子所在的京城,以免冲撞了天子。遂与朝臣一番商议,诏狱最终被移往建康城郊。
位于城郊的诏狱恰与四明山一者在北,一者在南。颠簸的路程一远,直到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檀霁才到了目的地。
甫一下马车,檀霁顿觉腰酸的快没了知觉,险些摔倒在地。
多亏一旁候着的侍卫扶了一把,她这才没闹出笑话。
到了诏狱大门前,已有人提着灯候着。见到马车停下,一路小跑到了檀霁身旁,小心地替她照路。
檀霁扫视一眼,见他外头罩着身普通狱卒服,内里却不经意露出一角绸衣。
诏狱是专门用来关押朝廷钦犯的特殊监狱。里头关着的人大多是曾经的权贵,家里但凡想进来看望一眼,狱卒这关是万万不能不打点的。
檀霁无声扯了扯嘴角,就是这打点的手笔着实过于丰厚了。要知道在雍朝刚南渡那会儿,连皇帝都没法依旧制乘六驾的马!
自从南迁以后,雍朝的贸易体系便一落千丈。原本已经发展起来的货币贸易再度退化成以物易物的原始贸易。其中,绢布绫绵更是成了硬通货。
像眼前这么一匹上好的丝绸,都够的上普通人家一两年的吃穿用度了,哪里会舍得拿它来制衣。
灯光下,狱卒顺着目光也发现了露出的绸衣,神色尴尬地将其塞了回去,而后目光忐忑地望向檀霁。
檀霁脸上不动声色,从容转移了话题:“曹辛现下在哪间牢房?”
狱卒听了这话如释重负,连忙开口:“进了大门,再走几步便到了。”
稍打量了眼檀霁神色,他又补充道:“我们褚大人一接到任大人的消息,便立即吩咐我们找了最靠外边的牢房。说是您最近病着,这靠外边的比起里面来少些湿气,免得您遭罪。”
檀霁敷衍地笑了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只要稍一联想起这位褚大人荤素不忌,且有诸多风流韵事加身的名声,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样一想,檀霁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被突然甩开的狱卒只以为她是办事心切,还在她后面喊了一句:“任大人,小心路滑,别摔着了。”
而后又以檀霁正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然我们褚大人怕会心疼死。”
檀霁:“……”
*
“啊——”
破空的鞭声响彻狱中,紧接着,一道仿佛公鸡破锣的嗓音回荡在狭窄的甬道。
檀霁眼前便是关着曹辛的牢房,一来便听见这声凄厉的惨叫。
她神色一阵古怪。
不是只叫了把人抓来吗,怎么还动上酷刑了?
这时,小侍卫青涩木讷的脸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檀霁诧异心想:这人还真是不可貌相。
担心侍卫真把人给弄死了,檀霁再度加快步子跑上前去,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张无比痛苦的脸。
再一看,却见囚犯除了换了身囚衣,别说遍体磷伤,身上脸上那是连半点脏的都没见着。
没伤还能叫的这么惨!檀霁真可谓大开眼界。
她捏了捏眉心,招来一脸麻木的侍卫,低声在他耳边交代了些话。紧接着,侍卫便如释重负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
檀霁示意身后带来的两个侍卫将囚犯拉远些,而后坐在牢房内唯一的胡椅上静静阖目睡了过去——直接无视了曹辛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
时间悄然流逝。
待檀霁醒来时,在一旁侍立已久的侍卫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蓝边账册和一个彩翼百福檀木盒。
她边打着哈欠边随手翻了几页账册,里面记着曹辛府上的收支。前面几页还算正常,但越往后看便能发现进账明显超的离谱。
一看日期,发现这样的情况恰好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她想的果然没错,这曹辛啊,怕是不知不觉就给人做了替罪羊。
对面的牢房里传来“滋滋”几声,被烧的通红的烙铁,转眼就印在了犯人绽开的皮肉中。犯人立马发出痛苦的惨叫。
曹辛把头埋在臂弯里,昏黄的眼珠不安分地转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俨然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
檀霁这时又打开了彩翼百福檀木盒,一道耀眼的白光霎时从盒内溢出,衬得这方阴森的牢房都亮堂起来。
一言难尽地瞥了眼缩成鹌鹑的曹辛,檀霁眼神示意那两个侍卫将人绑到刑架上。
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收到命令,一左一右拧着曹辛的胳膊,正要将他送到沾着血液与不知名肉屑的木架上去。
曹辛挣扎几下无果,立马转了方向,冲着这牢房里唯一的亮堂处嚎啕大哭:“任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
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容易就认罪的!檀霁无声扯了下嘴角,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停下动作。
曹辛抹了一把泪,一脸心酸地开口:“仁大人,我这都是被人给威胁了啊!”
檀霁看了眼手里的明珠,没忍住说了一句:“拿这样成色上好的夜明珠威胁的?”
睁眼说瞎话,这明明就是贿赂嘛!
曹辛一梗,讪讪道:“这不是打一棒,再给个甜枣吗。”
“算了,”檀霁无心与他分辨,“你还是快点招供吧。”
曹辛便慢吞吞地继续说了下去:“一个月前,我手下的人在查军械的时候,意外发现这批军械里有的被人拿次品换了。”
说到这里,曹辛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任大人,我敢发誓那时我是一心想把这事给报上去的。只是那些人拿我家里人做威胁,天可怜见的,我曹某上有六十高堂老母,下有垂髫小儿。”
说着说着,他语气变得激昂起来,眼中甚至泛着泪光:“我这才无奈向他们妥协了。任大人,您可要明鉴啊!”
“‘他们’指的是谁?”檀霁一针见血提出关键点。
曹辛这时却变得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他们手眼通天,哪能被我知道身份……”
见写供词的狱卒刚停下笔,他便连忙扑了上去,作势要画押。
白皙透亮的手指却一把将供状从曹辛眼前抽走,曹辛缓缓抬头,正对上檀霁那双稍稍弯着的明眸。
“急什么?话还没问清呢。”
曹辛勉强挤出一点笑:“任大人,我已经把能交代的都说了出来,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檀霁挑了挑眉,压根不买账:“能交代的都交代了?那不能交代的呢?曹大人不妨说说看。”
曹辛擦去额角滑下的汗,极小声地道:“剩下的我哪里会知道。您就是再怎么逼迫小的,我也没法凭空变出真相啊。”
此话一出,昏黄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拉长了一瞬,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石墙化身可怖的猛兽张牙舞爪起来。
曹辛心跳不由加快,紧张的目光追随着檀霁的一举一动。
令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会发起火来的檀霁却缓步走到窗前,举着莹润的明珠,将之于窗外皎皎的明月对齐。
温顺的墨发顺着动作划入瘦削的肩头,清隽的眉目含情一般望向窗外远处朦胧的夜色。
清越的嗓音轻吟起一段典故:“鲛人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临去,主人索器,泣而出珠。只因曾在农人家中住了一段时间,鲛人便被逼着泣泪化珠。”
说罢,檀霁话音一转:“曹大人不妨想想,他们那群人向来见鹰撒网、唯利是图,此番却一反常态地给了你如此多的珍宝。”
说到此处,檀霁顿了一下,留给曹辛几秒遐想的时间。
而后转过身子直直地对上囚犯的眼睛。因病略显苍白的容颜在烛光下染上一抹暖色,显得格外亲和无害。
“难道只是想让你替他们隐瞒一二吗?”
温和的声音顺着细细的风声传到曹辛耳边。
话语中隐含的意味却仿佛带着三月早春的寒意,让曹辛企图混过去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是啊,自己机缘巧合发现那群人了偷换北伐用的军械,以那群人狠辣的性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只怕给的这些钱帛不是什么封口费,而是他曹辛的买命财——依这群人无利不起的性子,他怕是成了这群人的替罪羊了!
想到这里,曹辛心中气愤不已。可惜木已成舟,自己怕是再难从这艘贼船上下去了!
曹辛苦涩而无力地往地面一锤。按这群世家大族的行事作风,恐怕现在他的家中就能搜出一大片他们伪造好了的证据。
等等,证据?!
曹辛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任大人,我知道是谁干的这事。我可以替你们在朝堂上揭穿他们。”
檀霁眉心一蹙:“唉,曹大人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群人的性子,这光有你一个人证怕是难以定罪啊。”
曹辛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她就不信这样久居官场的老狐狸会完全没有后手。
曹辛肌肉紧绷,身子微微发抖。
造孽啊!这怕是要他曹辛把这群世家大族往死里得罪。
他双眼一闭思虑许久,终究还是保命的念头占了上风。
想通之时他浑身气力一卸,无奈开了口:“我那有他们与我往来的信件,那上面的字迹和私印只要请大理寺的人比对过了,就可以给他们定罪。”
“哦,这可是铁证啊。”檀霁眸子微挑,似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将这些信件交给大人,”曹辛一边打量着檀霁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作为交换,大人可否保全我和我的家人?”
“我……我可以加入大司马的阵营,为大司马鞍前马后。”看着檀霁不变的神情,曹辛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连忙殷切地又加了一个砝码上去。
“信件在哪?”
曹辛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就回答了起来:“信件在建康郊区……”
曹辛话还没说完,破空的箭声已划破牢房内浓浓的黑暗,一路飞掠着朝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