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四、白雪飞花乱人目(2) ...

  •   白鹤老翁和秦娘正准备宽衣就寝,忽听的竹门啪啪啪作响,二人对视一眼,均对杨遥儿的去而复返大为讶异。

      白鹤老翁心下嘀咕,被秦娘一瞪也只得去披衣开门,一开之下,便被杨遥儿冲进房内,一手拉着一个,向客厅疾走。她脚步飞快,二人都被她弄的有些不知所措,白鹤老翁急急调整好步伐,扭头问她:“小姑娘做什么急匆匆的,莫不是遇见鬼了?”

      杨遥儿神情惶惧,边走边道:“比见鬼还可怕!君笨蛋……君笨蛋他……哎,你们跟我去一看便知。”二人遂不再多问,由她带到君不见塌前。

      杨遥儿将桌上蜡烛点起,白鹤老翁和秦娘借着微弱烛光,往君不见脸上一瞧,也都和她一样,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只见他面色青黄,纯色发紫,脸上肌肉不住跳动,蠢蠢欲跃,乍看之下便如那煮沸的高汤一般,十分诡异。

      秦娘见他如此情形,忙把他身上盖着的被子掀开,但见他身体也如脸部一般,全身肌肉簌簌抖动,仿佛下一刻即要去骨飞走。跟着再探手往他额头上一搭,滚烫如火,一碰之下便即缩手。偏偏那心跳平稳,呼吸绵长,无丝毫异像。

      杨遥儿眼睁睁看着秦娘脸色逐渐沉下去,及至眉头紧锁,低首不语,一颗心跳的砰东砰东响,上前一把扯住她衣袖,急切道:“他怎会如此,白天还好好的,为何一到晚上就成了这般模样?”

      白鹤老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在船上还探过他的脉搏,强健有力,不像是中毒症兆,怎的如今却变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遂伸手又去摸他的腕侧。果然同白日里一样,并未有半点改变。心下疑惑,便道:“我看他这样子倒像是中毒了,却不知是何毒药,如此怪异。娘子,你对制毒一道见多识广,你且看他所中的是何奇毒?”

      秦娘半天不答,只是低头苦苦思索,过得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瞧他中的可不是普通毒药,依这情状倒极似我们湘西地区的蛊毒。”那一老一小听的说是中蛊,都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一愕之下又是齐声惊呼。

      秦娘自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润口,顺便略整理了一下脑中听过的有关蛊毒的线索,过一会,向杨遥儿道:“小姑娘,他家中可有什么累世仇冤,或者最近是否有遇到过举止奇怪之人?”

      这问题叫杨遥儿如何答的出,她与他结识也不过几日,哪会知晓他家中的情况,当下只得坦白道:“其实……其实我与他并非如白前辈所说,你说的这些我当真是半点也不知。”说完竟自觉惭愧,想一想,又补充道:“不过,我认识他兄长,他应是知晓这些的。”

      她这话一出口,白鹤老翁先跳起脚来,道:“好啊,小姑娘胆子大了,连我老人家都骗!”

      杨遥儿此时一心扑在君不见所中的蛊毒上,哪有工夫同他争辩,口中便随便敷衍他几句,道:“这都是白前辈一厢情愿以为的,我是什么也没说。”

      白翁老翁一想,倒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面上却不能轻易承认,还欲强词夺理,不料一个你还没成型,便被秦娘止住,斥道:“眼下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先分分轻重缓急再出声。”

      她的话就是圣旨,白鹤老翁哪敢违抗,只得暂且退到一旁,息事宁人道:“好好好,我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小姑娘计较。”

      秦娘懒得理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君不见的脚底与腹部,见两边皆有一物微微隆起,突突直跳,沉吟片刻,道:“中蛊之人最是拖不得,他如今的情况实是不容拖延了,但从此地到祁阳城一来一回至少也要有个把时辰,他恐怕是等不了,再者,许多蛊的症状相似,若是找不到施蛊之人,我也不敢肯定他到底所中的是何种类,是以医治也无从下手。”

      杨遥儿听她说君不见居然危在旦夕,实是又惊又急,脑海中飞速闪过二人相遇以来的片段,这么一想,突然从中抓到点端倪,眼睛一亮,道:“我想起来了,他还在水里的时候有一个……”

      白鹤老翁不待她说下去,已接过她的话头抢先说道:“有一个长相普通、打扮也普通的渔翁与我们打招呼,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聊一聊就别过了,与此事绝无干系。”说着便朝杨遥儿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说漏嘴。

      秦娘见他神色闪烁,杨遥儿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早疑心其中另有蹊跷。冷笑一声,道:“老头子,你要是有事隐瞒我,就快快从实道来。莫要等我问出来了再后悔莫及。”她后面几个字一字一顿,说的极为凶狠,说完猛的一拍竹塌扶手,就欲站起。

      白鹤老翁经不起她的恐吓,瞬间就缩紧了脖子,吞吞吐吐的道:“哪……哪有,我哪敢有事瞒着娘子,没有没有。”

      杨遥儿知道此事的利害关系,或许就与君不见性命相连,便不睬白鹤老翁,把那天遇到那几个渔人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对秦娘说了。

      秦娘听完,沉思片刻,向白鹤老翁道:“你是如何打死那个偷袭之人的?”

      白鹤老翁道:“一脚下去,他就死了。”

      秦娘又道:“你是何时将那个少年吸到船底的?之前还是之后?”

      白鹤老翁道:“是之前,我一踏上小姑娘的船就觉出底下有个人气息微弱,恐怕他淹死便略施小力,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秦娘听到此处,嘴角边忽的浮起一个冷笑,道:“那几个人……是什么门派的?”两只眼睛宛然两把利剑直直朝白鹤老翁刺去。

      白鹤老翁不敢答,杨遥儿倒还有些映象,便代道:“好似叫什么十里麓湖二十……”
      秦娘阴沉沉的接道:“二十三寨。”

      杨遥儿被她一提醒,也即想起,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就是二十三寨,秦前辈也知道他们么?我怎么听也没听过,却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

      秦娘见果被她猜中,心下更加担忧,冷冷的瞟了眼已自觉退到塌脚上的白鹤老翁,道:“你出去时,我是怎么与你交代的。”

      白鹤老翁也隐约觉出事有怪异,嗫嚅道:“娘子说‘你这十里麓湖上谁都可以惹,就是万万不要和二十三寨的人起甚冲突,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娘子……娘子好像是这样交代我的。”

      秦娘见他记得清楚,做的却是两回事,面色铁青,立起身来便朝他所立的位置走去,一步一步,走的甚是逼人,边道:“你既还记得,怎敢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你如今害了别人不说,恐怕到时候你我二人也要葬身此处了!”

      白鹤老翁见她说的如此严重,心下很是不服,他侍着自己武功高强,打发那几个人原是手到擒来,却不曾想到妻子竟对他们如此忌讳,脚下一面随着她退后,口中犹自争道:“你何必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我老人家就不相信几个乡下土包子有这个本事,能把我白……鹤老翁抽筋扒皮不成!”他退无可退,震慑于妻子威势,腿一软,居然“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秦娘把他逼到墙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森然道:“你倘若如今心里还存了一丝害怕我的念头,就该知道他们有些什么本事能让你生不如死。”

      此话一出,便如一道惊天霹雳,白鹤老翁倏地一下跳了起来,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语音微颤,竟带出一丝恐惧之情。

      杨遥儿只道他武功绝高,理应是天不怕地不怕、天下任我闯的,却不曾料到原来他也会有惊慌恐惧的时候,更不曾料到白鹤老翁的怕老婆在爱之外似乎还有着另一层不可告人的缘由。转念一想君不见若真是被他们所害,那岂不是凶多吉少?当下急的坐立不安,但又束手无策,只能盯着君不见早已面目全非的脸怔怔出神。

      只听秦娘又道:“不错,二十三寨诸人正是湘西的有蛊家族,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临近中原之地扎营结寨,目的只不过避世而已,若人不犯它,自然与人无害。这些人个个精通巫蛊之术,在这祁阳城中,连你那个宝贝徒儿都要敬他们三分,你倒慷慨,自己找上门去送死。”
      白鹤老翁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出大祸,当真是后悔莫及,叹道:“唉,这都是我不好,但如今惹也惹了,人也杀了,又该当如何?”

      秦娘道:“唯今之计,只有趁他们还未发现我们之前速速离开此地,走的越远越好。”

      白鹤老翁听她说的有理,正要点头称是,眼睛一瞟间看到杨遥儿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下又迟疑起来,道:“但眼下这小子怎么办,你不是说他活不过今晚?还救不救了?”

      秦娘道:“他中的应是彝族的‘换魂’,便是我想救也救不了。当初你在杀浪白沙之时,刚巧那少年半死不活的就在他身边,于是就在临死前将自己生魂锁入蛊中,弹进那少年体内。他就算肉身死了,灵魂还未灭。此后,他便一点一点侵蚀那少年的身体,待得那些跳动的肌肉全部换新,浪白沙将会重生。那少年也就死了。这都是你造的孽,我也是爱莫能助。”

      杨遥儿耳朵尖,他们夫妻二人虽然说话声音极低,那句“那少年也死了”却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她耳朵里。大惊之下也顾不得礼数,三步跨到秦娘面前,道:“秦前辈,你……你一定要救君笨蛋,我决计不能够让他死在我面前。秦前辈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说着眼圈已是微红。
      白鹤老翁听出她话中的破绽,微微一笑,道:“这还不好办,你跟着我们一块儿走,让他一个人在这儿自生自灭,担保他不能死在你面前。”

      杨遥儿被他这样一反驳,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自是希望他不死的,但这到底是为了他呢,还是只为了让自己良心苟安,她又有点说不清楚。正如白秋月所说,她愈来愈对自己十几年来引以为傲的所谓善心是感到迷惑,因为它发作的时候总是和自己的一部分相关联,有时候是人情,有时候是利益,有时候……她也不知是些什么。总之,她就快分不清善与恶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了。

      秦娘见她表情凝重,面色惨白,心下也十分不忍,想了想,开口道:“其实也并非全然无望。”
      杨遥儿眼睛一亮,道:“秦前辈快说,我即刻去办。”

      秦娘本来甚不愿将此法说出,但见她对那个少年颇为在意,一时没忍住便脱口而出,当下既已是覆水难收,只得详详细细的对她解说道:“蛊分阴阳,阴蛊极为狠毒,中者立死,无药可医;阳蛊力弱,却还有一线转圜生机。他中的‘换魂’乃是阳蛊,去此蛊在我们湘西来说并不难,只要让一年岁相仿的蛊女放出她的阴蛊进入中者体内,不出七日,必定痊愈,这叫做以蛊攻蛊。只是可惜,如今我们身在祁阳,却从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蛊女出来?”

      杨遥儿心下沉思道:“年岁相仿?我也可以,就是不知这蛊进入身体后会不会死,要是不死,我就当个容器养它救君笨蛋也无妨。”但如果自己会死呢?她不敢再想下去,抬眼便问:“如要让它种活需要多少时辰?一旦放出去那蛊女自己会不会……会不会死?”

      秦娘道:“不会死,它一旦种下,便依靠着蛊女体内养分存活。不过——”她顿一顿,看见杨遥儿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虽然不忍,也只能将更加残忍的后果告诉她:“不过一旦身体内种下蛊,你就一辈子都是个蛊女,而且蛊女定期要将蛊放出去害人,否则将会自戕其身。你如果真想救他,可要自己想清楚了,这是关乎你一生的大事。”

      这后面的两句话当真是一盆凉水,将杨遥儿刚刚燃起的希望转瞬间便扑灭了。倘若只是当一个容器,她自然是二话不说,义不容辞。但如今命虽无碍,失去的却将是一生的快乐与自由!她怎会不知蛊女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即便是在湘西巫蛊之术盛行的苗寨,蛊女也被当做妖物对待,平日里受尽白眼,不会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不会有一个人愿意与你同桌进食,更不会有人普通人愿意娶你。蛊女的结局不是被赶出本村、远走他乡,便是在孤独苦闷中老死一生,更有甚者,被村民烧死、被所养之蛊反噬,那都是常有的事。如果这些她都可以掩饰过去,那第二条她却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为了救一个人却要去杀更多的人,叫她情何以堪!如果她从此以后就要当这样一个人……杨遥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顷刻间全身冷的如坠冰窖。

      秦娘见她面有难色,知道她心里拿捏不定。这个要求如此苛刻,根本不会有正常人心甘情愿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她相信她最终也会想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天下间很多事都是勉强不得的。

      白鹤老翁是早将杨遥儿当自己徒儿看待的,武功虽然学不成,情分总还在,见她显出不情愿的神色,忙趁热打铁,道:“小姑娘,你别傻了,他是谁呀,他又不是你的小情郎,你们俩也没爱的死去活来,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你犯不着为了救他拿自己一辈子开玩笑。娘子,你万万不可把那劳什子蛊种进去,我老人家第一个就不同意!”

      秦娘冷哼一声,道:“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这事还得她自己拿主意,她要是非犯傻,我还乐得成全,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不到我秦娘有生之年还会做件好事。”

      白鹤老翁知道妻子是一番好意,故意激她,当下也不再多言,只等她最后决定。

      过了也不知多少时候,反正他二人是腿都站酸了,杨遥儿终于像是想好了,道:“我……我……”她一连说了几个我,便没了下文。

      白鹤老翁急道:“你如何?到底救也不救?”

      杨遥儿道:“我实在想不明白,能否再给我半个时辰好好想想。”说着转向秦娘道:“秦前辈,他还有命活到我想好么。”

      秦娘点点头,道:“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就算你愿意了,他也救不成了。”

      杨遥儿应了,默默走到君不见榻前坐下。

      白鹤老翁见她如此,长叹一口气,道:“小姑娘,我老人家是过来人。也稍稍能知道一些你的想法。但是,世道已经不同了,所谓侠义,在如今的江湖早已名存实亡。你现下可能还不十分明白我说的话,将来你自会深切体会到。我只想告诉你,圣贤之书读的再多,若不能与世道相合,那就是屁话。一个普通人,即使他品德高尚,怀抱理想,甚至以身殉道,他都不可能以此来拯救天下、拯救人心。因为人,是多么渺小啊。”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理应放弃他,任他自生自灭。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一再迟疑,但只要一想到那个选择,她就不由自主的要去逃避它。

      这个江湖,这个世界上还有义吗?她一个小小的、没有半分权势地位力量的老百姓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义”字值得吗?他与她既不是知己,也不是亲人,如果是师兄,她或许想都不会想,但是为了他,君不见,这个总共只相处了三天,说话没有超过三十句的人,她以后真的能不后悔吗?她的心中堆满了疑问,却没有人可以为她解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