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序录》竹简不语

148、并影

　　当——

　　伏尘与筱翎弯刀再次交锋，炸出的寒芒如日中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紫吟胳膊一麻，被震得连退数丈，还未站稳，便又匆忙迎上那劈来的剑浪。

　　那道黑影也忽地在眼前乍现，披头散发，恍若鬼魅，一招一式直往他身上轰。

　　后背窜起一股冲天的寒意，又顺着经脉淌遍全身，如驰风似电掣。紫吟杵在雨幕之下，愣愣望着逼近的剑芒和身影，竟有些恍惚。

　　刹那间，筱翎弯刀再次迎上伏尘，一触即走，两道身影也在飞速变幻。

　　紫吟抛却心下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垂首看着发颤的弯刃，压下心中的惊恐，不由道:“落雁少主，总是能令人格外惊喜。”

　　萧无序借着剑身堪堪站住，身形飘摇，似雨中飞絮。

　　紫吟却是面色沉重，没有丝毫喜悦，冷声道:“不过打了这么久，也该结束了，我也没耐心再跟你耗下去了。”

　　萧无序却是一笑，回道:“你以为……我的剑式出完了吗?”

　　她如此状态，还能使出何种剑式?众看客不信，紫吟更是不信。

　　“是吗，你又能如何呢?”

　　说罢，紫吟才恍觉自己声音在发颤，哪怕心下再不愿承认，他竟真的有些畏惧眼前之人了。

　　“不过我说了，无论是过去的芜茔相师、少君，还是如今的落雁弟子……哪怕是你堂堂少主，在我面前，在筱翎面前，都只会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是吗?”

　　萧无序持着伏尘站直身，轻一眨眼拨落眼帘的水幕。可哪怕只是如此轻微一动，体内的烬风遥也在刹那重燃，烧得她浑身滚烫。

　　视线也在瞬间灰蒙下来，萧无序凭着记忆，悄悄回想着擂台上的光景，道:“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

　　紫吟顿时语塞。

　　萧无序轻笑一声，声音伴着落雨缓缓响起:“拆骨为刃，千仞裁云，一念归鸿。”

　　乱雨随风而动，倾斜着打在身上，透过雪亮的剑身，萧无序与一双红瞳对视。

　　那双瞳孔充斥着血丝，血红恐怖，看见她时更是狠狠一颤。

　　湿发随风而动，横在两道视线之间。乌发飘荡，剑身上雨雾、青山的轮廓渐渐隐去了。

　　恍惚间，耳畔的雨声也消散无声了。

　　阳光穿透雨幕，映出了芜茔南城的轮廓。木叶星龛祖宅、落樱客栈、落樱村，辛时、少君、王道士……无数画面重叠交错，一闪而逝。

　　再之后，暖阳褪去，黑云压城，惊雷未雨。芜茔东城之境，筱翎设围，刀光剑影，火光冲天，城内人心惶惶，命悬一线。

　　转瞬间，耳畔的滚雨再次打落在身。从芜茔东城潜入筱翎敌营，又从筱翎敌营奔窜芜茔城心，几经辗转再回芜茔南城……

　　阴谋阳谋、好坏善恶、是非对错，她愚弄了对手，可惜终究是造化弄人!

　　呼啸的风呜咽而过，剑身上雨痕来去聚散，映出的红瞳模糊森寒。萧无序轻一垂眸，眼前的画面尽数敛去。

　　发梢啪嗒啪嗒落着水，一声又一声，似穿透时空的镜像，呜咽着颂出残缺的挽歌，古韵森森，不似今人。

　　“纵有鸿蒙之轻，也载山河之重……”

　　萧无序横剑在前，声音又随着啪嗒的滚雨一同荡开，轻缓随意，落在众人耳中，却是莫名地凝重。

　　刹那间，沉睡的伏尘重新苏醒，敛去的寒芒骤然绽出，层层叠叠，凝聚出更为浓烈的剑意。

　　在排山倒海的惊呼声中，那万千寒芒汇成一点，最终凝于剑端，如夜幕中唯一的星，璀璨绚烂。

　　“落雁剑法第四式——轻鸿!!”

　　余音袅袅，陡然间，剑芒横斜，万千银弧凝于一点，游光划破夜幕，下坠的滚雨被劈开碾碎，整个雨帘也似在逆转倒泻。

　　碎光之中，哐当声后，伏尘剑芒闪烁，如在雨夜中肆意绽放的寒花。

　　剑主人的声音凛冽响起:“我也说了!我能胜你一次，便能胜你第二次!第三次!!!”

　　擂台之下，伍味子眸光微动，涟漪四散。透过那死而复生的银白剑芒，他似乎又看见了别的什么，眸光轻敛，又如寒潭般寂静。

　　“哐当”一声，泥水飞溅。

　　却是筱翎弯刀被伏尘生生挑飞，旋转乱舞，从碎裂的青石擂台上腾飞而出。

　　刀主人也是深陷泥泞，满身狼藉，双手抱头，愣愣盯着雨幕后的剑影，双目充斥着惊恐，战意全无。

　　那一战成名的落雁少主!呼风唤雨的芜茔相师!!还有眼前这劈开雨幕的鬼魅身影!!

　　三双眼眸!三道身影!!悄然重叠!!!

　　这突来的反转，把沈挽筠和众看客看得是目瞪口呆。萧寓安紧盯着擂台，前进半步，却又生生忍了回去。

　　初见轻鸿剑式，如此惊艳绝伦，武上娆、白笛音、青木、小白脸儿等人也同众看客一般，彻底看呆了。

　　略过轻鸿心诀，萧桐音的声音再次荡开道:“剑心通明，至简归一。返璞归真，鸿羽无痕。”

　　白镜摇着脑袋，恍觉不对，而不待他匆忙制止，小辫子便率先喊出声道:“小序?!”

　　“姐!!”

　　萧桐音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是此时才从白槑这声惊呼中回过神来。

　　萧无序是肉眼可见地醉得不轻，当真会有哪怕那么一丝清明?

　　如今紫吟手无寸铁，此轻鸿一出，那便是必死的局!

　　那紫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在众人看来，哪怕他出再大的差错，挡下攻势护自己周全也是绝对能做到的。

　　可如今他不仅兵刃被挑飞了，动作还生硬迟缓，竟是跟见了鬼一样。

　　而在如此快的剑芒之下，此时无人能横插一手!

　　锋利的剑芒伴着骤起的惊呼刺透夜幕，就在众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之际，那银芒却在距紫吟一寸的位置停下了。

　　剑尖悄然一转，朝着青石擂台直劈而下。

　　刹那间，青石碎裂，泥水乱溅。

　　在剑芒消隐之际，一道黑影轮拳而上，竟是使出了学堂那套净心拳。

　　虽然出拳之人满身醉意，步子轻浮，却也是拳拳到肉。

　　伏尘陷入碎石缝中，剑身轻晃，映着滚雨，更是荡出了阵阵寒光。

　　雨幕后的虚影飞速变换，一通拳势流畅轻缓，不疾不徐，落在紫吟身上，却似九霄轰塌，压得他喘不过气。

　　漫天雨幕飘飘荡荡，越下越大，原本完整的青石擂台早已破败不堪。匆匆扫去，尽是些四散的酒架、碎碗、残香与断刃。

　　剑芒敛去，夜幕之下，传来了水坑乱溅声，紧接着，便是紫吟不断的哀嚎。

　　“啊啊啊啊……落雁少主……落雁少主!!”

　　呼嚎声力透雨幕，一字一字捅开这寂静的夜幕，又一下下撞击着众人的心弦。

　　紫吟摔出擂台，心力交瘁，无力再战，败得彻底。

　　此次霜天剑会的魁首，依然是落雁少主!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此次霜天剑会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实在是令人不知所措。

　　破裂的青石台外，围来了不少人，灯笼一波波亮起，柔和明亮的光打在紫吟身上，他却是双手捂面，在泥泞之中翻滚。

　　泥浆四溅，又被紫吟一通瞎抓胡扔，围上来的众人狼狈叫苦，齐齐后退。

　　等雨帘后聚来的光退得差不多了，紫吟又开始满地打滚，抱头乱嚎。

　　“芜茔相师!我看到了芜茔相师!!她回来了!她回来了!!芜茔相师!!啊啊啊……是她是她啊!!!”

　　“什么?”

　　“谁?!”

　　“芜茔相师……”

　　滚雨啪嗒，朦胧的雨雾笼罩住了整个山顶，灯影幢幢，人影翳翳。

　　那四个字一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窃窃之声刚起了点儿苗头，便被瞬间淹没。

　　萧寓安垂眸望着紫吟，抬手一挥，下令道:“神志不清了，带下去好生照料。”

　　落雁弟子得令而出，提的提、扶的扶、拽的拽，弄得踉踉跄跄、满身泥浆，好歹是把那紫吟从泥地里捞了出来。

　　不过人虽是远去了，那嚎声仍在山巅徘徊回荡，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穿透冰凉的雨幕，同呼啸的寒风四处席卷，若有似无仿若游魂，颇为渗人。

　　“落……落雁少主胜!”

　　“恭喜恭喜!”

　　“我还以为那紫吟有多厉害呢!原来是装的，到最后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可惜，没看到完整的轻鸿一剑!”

　　“看到半式就已是幸运，你就偷着乐吧!”

　　“而且若真看到完整的一剑，那紫吟可就命丧当场了。”

　　“……”

　　祝贺声断断续续涌了过来，可萧无序光是走到伏尘剑前便耗了不少精力，耳边也嗡鸣得厉害，自是听不清什么。

　　周遭黑漆漆的，所有声音都浸在了水中，潮湿又沉重。

　　萧无序晃晃脑袋，那模糊的声音清晰一瞬，便又皱成一团、乱成一团了。

　　边关樾也跟着愣了许久，又抬手在额头猛地一拍，转头奔向赌台，招手喝道:“快快快!看到没?输了输了!你输了!你也输了!!还有你……给钱给钱!!”

　　对面下注之人也是好生无奈。那紫吟一路碾压，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的局，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还真是仓促潦草又让人难以置信。

　　这赌钱多得，边关樾双手齐用都收不过来，歪着脑袋朝汐时招手，喊道:“喂!臭丫头，愣着做什么?收钱呐!”

　　闻言，汐时却是抱着脑袋蹲了下来，颇为崩溃道:“啊啊啊啊，小序少主!!”

　　她如此模样，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对面输了钱的就更是看不下去了，啧道:“明明我们才是最惨的吧?”

　　汐时本就越想越委屈，如今又被这么一烦，竟是恼羞成怒道:“你懂个屁!哎哟……”

　　却是边关樾一拳落在了小丫头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收钱啊!!”

　　汐时却道:“我不要了!”气势十足，心意已决。

　　“什么?!”

　　汐时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伍味子，抽空道:“我不开心，收了也开心不起来。”

　　边关樾想说什么，不过见那丫头似乎不是装的，也不再多言，闷头收钱了。

　　先收了再说。

　　沈挽筠仍是处在震惊之中，须臾，又听萧寓安发话道:“承蒙诸位厚爱，风雨无阻来此捧场。如今霜天剑会既已结束，诸位若是意犹未尽，不妨下山一聚。”

　　萧大门主都发话了，众人自当连连应是。何况这山顶风急雨骤、森寒浸骨的，现在不下去，待夜浓人尽之后静守天明?

　　众看客渐渐退去了。

　　混沌的意识被这冷雨唤得清晰了些，萧无序隐约想起了之前所言……心下咯噔一沉，寒意渗骨。

　　不远处有踏水声响起，有人过来了。

　　眼下这情况，萧无序可没办法冷静，也没办法给出解释，更无法保证不会再说出些什么……

　　萧无序把伏尘“唰”地一收。

　　下一瞬，湿透的黑袖凌空一漾，随主人倏地没入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