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序录》竹简不语

147、轻鸿

　　四散的酒架之中，一把银剑轰然飞出!

　　那剑鞘银白如练，雕刻其间的细纹黑漆如墨，还有褐红朱砂零散镶嵌其间。

　　沉默许久的众人精神一提，顿时又炸开了锅。

　　“那里怎会有剑?!”

　　“一直藏在那里的吗?!”

　　“何时藏的?如何藏的?!落雁少主又怎会知晓?!”

　　“不知道啊!”

　　“难不成就是她自己放那儿的?上次霜天剑会留下的?我们竟都不知道?!”

　　“一把剑而已，很奇怪吗?正好啊!落雁之剑对上筱翎弯刀，我倒真有些好奇了!”

　　“可那是落雁的剑吗?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啊……”

　　“你又不是落雁的人，你又知道了?”

　　“也是。”

　　“……”

　　周遭闹嗡嗡的，白镜却是充耳不闻，他是越看越不对，眉毛也越拧越紧，看着看着，他眉心终是一舒。

　　“呵……”

　　竟还真是伏尘剑!

　　啧完，白镜眸光一动，朝伍味子投去玩味一瞥，嘴角不由得挑出一抹笑，却在小辫子望来时，回首正色，沉默不语。

　　边关樾眯眼瞧着那剑，自是看不出什么，而汐时却是一眼认出。

　　伍味子对那剑爱惜得紧，也怕伤到她，所以对那利器，汐时从来都是避而远之，也不去多问。

　　而小丫头虽不知剑为何名，但确实记得清楚分明，那就是她伍哥哥的佩剑!!

　　不由自主的，小丫头小脸儿又是一皱巴，苦着一张脸偷偷瞥向伍味子。

　　在那芜茔第十七任少君伍常手上，伏尘剑不曾惊现于世，之后又被竹茔封存在拂云殿中。

　　光影流转，尘埃积淀，往事也随风而去，还知道此剑的人更是寥寥。

　　纵使是武上娆，死皮赖脸留在芜茔城心，自诩知道冰月宴不少内幕，也未曾得到关于此剑一丝一毫的消息。

　　武上娆双唇微张，惊奇道:“那是什么剑啊……”

　　之前去叠梦，萧桐音和白大少主有幸混在了萧无序和伍味子二人之中，对那剑，自是不陌生。

　　对刀剑枪棍之类的，白笛音可没什么兴趣，再好的武器，在他眼中也是大差不差。

　　反倒是萧桐音，初见伏尘之时，也同武上娆一般，眼睛是立马看直了。

　　虽然他也不太好意思去问，不过萧桐音就是知道，此剑名为伏尘。

　　这还是伍味子亲自告诉他的呢!他绝不会记错!!

　　而伏尘，如今竟出现在了此地?

　　萧桐音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守擂台之时，伍味子还向他借剑呢，看来那个时候伏尘便已不在身边了。

　　难不成……他是故意留在此地的?

　　正当萧桐音思索之际，擂台上传来了酒坛清脆的碎裂声，烬风遥的余香随风四溢，扑鼻而来。

　　初闻之时，那酒香寡淡清浅，一如漓潇的断肠红，可片刻之后，那绕鼻的香顿时浓烈厚重起来，恰似那余烬过境。

　　萧无序抬袖在唇边一擦，青丝飘转间，伏尘应声出鞘!

　　寒芒破雾，万千银线编织纵横，成弧成网，变幻闪烁，眨眼便流转到了紫吟身前。

　　好好见识了萧无序的刀法，如今她竟是换成了剑，紫吟更是不敢大意。

　　何况落雁剑法，自是名不虚传。

　　所以这么些回合下来，紫吟都只是防守，所有注意都在萧无序身上，无心进攻，也不敢出手。

　　落雨滴答滴答毫不停歇，青石台上的水坑啪嗒四溅，流水声中渗透着兵刃森寒的碰撞。

　　当!当!当!

　　相比于霜月刀，伏尘剑更是轻盈灵巧，在萧无序手中，更是灵活多变，寒芒游蛇般飞窜，打得那筱翎弯刀连连后退，暂避锋芒。

　　不过没多久，紫吟便摸透了对面的攻势，手上力道一凝，一击劈下，以蛮力破开了那成型的剑阵。

　　紫吟笑道:“最后一丝清明换这最后一击，我还当落雁少主有什么本事呢!”

　　“何必呢?费时费力，蜉蝣撼树!这被人瞧去了，蒙羞的，可是你们落雁。”

　　萧无序并不接话，剑尖微转，反手又是一道银弧斩来，却被紫吟轻松化去。

　　待涌来的剑气尽数消融在刀芒之下，紫吟手腕儿微转，破空声阵阵，刀身的泥屑簌簌落地，隐藏的寒芒愈甚。

　　紫吟啧啧两声，讥笑出声:“落雁剑法中竟有不少芜茔的影子，真是不像话啊!”

　　“看来落雁少主弃剑的这些年，非凡毫无长进，还退步得很是厉害啊!”

　　萧无序步子虚浮，神情朦胧，连手握的剑也在颤抖嗡鸣，实在是醉得不轻。

　　雨幕之后，又悄悄响起了唏嘘之声，紫吟倒也真有几分惋惜这位落雁少主了。

　　如此实力，上次剑会的一战成名，倒像是个笑话，被捧得有多高，如今摔得便有多惨。

　　此后，她怕是会落个剑意涣散，道心破裂的凄惨下场。

　　“芜茔……之前我说芜茔的不是，落雁少主似乎不太高兴。”

　　紫吟想起一事，悄然回神，道:“据说落雁少主有幸在芜茔习得过一身相术，倒是颇有几分那芜茔相师的影子，而那一位倒是与筱翎孽缘颇深……”

　　萧无序心下一颤，本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奈何醉意缠身，她竟是无法动弹，思绪翻涌间，双眸更是一涩，直接浸出了层水雾。

　　紫吟更是好笑道:“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你真承过那芜茔相师的恩情?哈哈啊哈，有趣!有趣啊!!”

　　紫吟扶额回想着旧事，面色阴沉，心情也是不怎么样，更是未曾留意到她此时的异样，自顾自冷哼出声。

　　“哦，对了，还有那芜茔的废物少君，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既承了那人的情，那这笔陈年旧账我就算几笔在你头上，倒也说得过去!”

　　萧无序脸色更是一白，指节作响，握剑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萧桐音头疼了好一阵，还没想好要如何，前方突然有一抹流光闪过，极轻极浅，却比那冷雨还要惹眼。

　　凝神望去，萧桐音便瞥到了剑身上的流光，低声道:“等等，好像不太对……”

　　萧寓安眉心舒了又拧，拧了又舒，白镜可是早注意到了，如今连萧桐音都愣愣注视着伏尘剑，更是把他急得不行。

　　“啊，如何如何?怎么了怎么了?看出什么来了?!”

　　转瞬间，萧桐音眸光竟是灿烂起来，他无心理会眼睫上的雨渍，撑着酸涩的眼紧盯着伏尘，抽空反问道:“你觉得，此剑式出完了吗?”

　　他都这么说了，定是不对，白镜重新转向擂台，难以置信地挑眉道:“没……完?”

　　剑式剑式，定是融了各门路精华，要想使出全部威力，自然不能受到干扰。

　　可战场上千变万化，剑式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自然是化繁为简，越是凝练精简才好。

　　所以这么些年来，江湖上众多有名的剑式都凝力成一剑，再干脆利落一招制敌，不待何人瞧出什么端倪，便已然收剑入鞘。

　　什么剑式竟是数招之内出不完的?

　　有，但不多。

　　那落雁之中，有何剑式是如此繁琐的?

　　还真有，并且仅此一式!

　　紫吟神色突然一沉，他注意到了萧无序手中的剑。

　　银光流转，寒芒大盛，似有无穷剑意蓄势待发，只待那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萧无序双眸赤红，伏尘也随剑主低颤呜咽。

　　当剑身的星芒随着落雨汇成深潭之际，一道身影掀起万千星流飞掠而出，声也如星散落。

　　“敢在我面前提芜茔少君的不是，此为三错!!!”

　　话落，银虹贯空，凛冽剑气割破暮色苍穹，剑脊嗡鸣如龙吟沧海，万千剑意潮水般倾泻而出!

　　虽然早已猜到，不过如今亲眼见到，萧桐音仍觉不可思议，呆愣在原地，恍若隔世。

　　武上娆抓住他的双肩，激动道:“喂喂!你倒是说完啊!这到底是落雁何种招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同芜茔之武相比呢?谁更胜一筹?!”

　　萧桐音听了半天，也只听到一个问题，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们落雁的剑式更厉害!”

　　武上娆眸光微动，不是很服气，不待他再说，白镜便挤了过来:“总是盯着胜负，你那武艺迟早止步于此!”

　　武上娆心下一颤。

　　这话，武阙夫倒也说过……

　　自从这落雁少主看似随意地与他爹交谈了那么一番，武阙夫对他的态度那叫一个急转。

　　虽然他那老爹还是会时不时提醒他修习相术，不过对他练武一事倒是颇为看得开了，还总能逮到他一堆错处，狠狠嘲讽一番，再转弯抹角地坑他去修习相术。

　　武上娆悄然回神，缓缓松开萧桐音，认真道:“我的错，是我太急……”

　　谁知他刚松开萧桐音，眼前的人影便如雾消融在了人群中。

　　这么一会儿，白镜已经把萧桐音推到了伍味子身前，抬手作请，热情道:“你们落雁的剑式，你熟!快快快!解释解释!!”

　　被这家伙这么一逮，他可看漏了好几眼比试，萧桐音本是不乐意的，可一瞧见伍味子，便又眉开眼笑的了，抬手热情一指。

　　“注意看剑身。”

　　他这么一提点，白镜果真瞧出了端倪，伏尘剑锋之上，渐渐积聚起了千重积雪，霜痕在刃上蜿蜒游走，寒光凝作一线星河，铮鸣渐如龙吟。

　　白镜惊叹道:“竟会如此?”

　　“落雁剑式前三式，初时白虹裂空、惊涛拍岸，转瞬便是水墨烟霭、飞雪流风，剑势和剑意均凝于剑身……”

　　说到此，萧桐音侧着脑袋，嬉笑道:“都说了是落雁剑式，你一个外行不知道也正常，哎哟!”

　　却是白镜给了这家伙一拳，啧道:“那还不赶紧说点儿我们能听懂的!”

　　萧桐音抱着脑袋，本要发怒的，可瞥到伍味子，火气又神奇一敛，思索片刻，他眉心拧得更深了，苦恼道:“这……一言难尽，我也不知要从何说起啊!”

　　“那就长话短说……”白镜把萧桐音向着擂台一拎，抬眸凝视着聚集在萧无序周身的寒芒。

　　“比如这落雁剑式有何诀窍?”

　　萧桐音挠着脑袋，又朝伍味子一瞥，为难道:“啊……这真的是我能说的吗?”

　　白镜气得都快没脾气了，脑袋后仰，耷拉下眼帘，双手合十，又朝萧桐音这位大爷狠狠一拜，叹道:“又不是让你说心诀!我是在问寻常的口诀啊!!”

　　为方便记忆、传承，无论多复杂繁琐的招式路数也大多会以口诀的形式流传下来。而大道至简，如何取精去糟，同时还能留有余音，便格外考验功底了。

　　要知道，简化的口诀是精炼易记不假，可就是那恰到好处、玄之又玄的留白，还不知会演变出多少种心诀。

　　不过千人千面，这倒也铸就了修习之人的独特之处。

　　萧桐音恍然道:“哦哦哦!口诀啊，早说早说嘛!!”

　　白镜默默深吸一口气，可等他气都吐完了，还是没等来萧桐音的下文，更是奇怪道:“念啊?!”

　　萧桐音呵呵道:“可即便是落雁剑式的口诀，也是不能外传的。”

　　“……”

　　白镜眉端轻颤，更想揍人了，萧桐音见势不妙，立即悬崖勒马道:“不过伍哥哥作为落雁门主唯一的徒弟，确实应该知道。”

　　“好，那我就先告辞……”

　　可白镜话还没落下，人也没走开，便听萧桐音自顾自道:“轻者非薄，佛尘扫阶，衣不染尘。鸿者非重，万里长空，星斗人间。”

　　伍味子默默听着，仍在凝视着萧无序，并无反应，白镜却是炸锅道:“你不是说不能外传吗?”

　　萧桐音挠着脑袋，嘿嘿笑道:“呀，你还在这儿呢?我竟是没注意。你就当没听到吧，哈哈哈哈……”

　　无语一阵，白镜又道:“可我怎么觉得……”说着，他还特意朝伍味子一指，“他也觉得，你所说的这口诀似乎跟落雁剑法的前三式对不上?”

　　“因为前面的来不及念了。”萧桐音朝擂台上一指，眸光闪烁，嘴角却是在止不住地颤抖，“这是落雁剑法第四式——轻鸿。”

　　白镜惊道:“啊……”

　　那轻鸿剑式，层层聚集，落在紫吟身上，是一次比一次重，他也防得越发吃力。

　　这么下去可不行，紫吟本欲趁萧无序出招间隙反攻的，奈何对面正在气头上，纵使醉意深重、真气散乱，那剑势和剑意非但不减分毫，竟还有几分随心所欲的凛冽意味。

　　夜幕低垂，万象朦胧，银白的剑气斩开厚重的雨帘，映出两道快若奔雷的灰蒙身影。

　　落雨滴答，刀剑震颤。众看客杵在雨幕之中，屏息凝神，面颊和瞳孔有寒芒流窜闪烁，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凉意竟是比这冰凉的雨水还要森寒。

　　突然间，一道声音穿透层叠的兵刃与铺天的滚雨，铿锵有力地落下。

　　“侮辱少君，该杀!”

　　“为一己私利，与付殇狼狈为奸，打压芜茔商路，害那么多人饥不果腹，该杀!!”

　　不知为何，紫吟心下寒意顿生，慌乱挡开斩来的剑气，侧身躲开，酝酿已久的反攻竟是迟迟未发。

　　紫吟睁大眼凝视着萧无序，看着看着，瞳孔骤缩，神情恍惚，心下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锃亮森寒的剑身上，滚雨不歇，滴答滴答往下落，留下缠绵凌乱的雨痕。

　　而在那流动的雨迹之后，剑身映出了一双浸血的双瞳，赤红坚毅，半隐在散乱的乌发之下。

　　漫天雨幕中，萧无序手腕儿轻转，层叠的银白剑浪流转不歇，却又骤然一散。

　　眨眼间，那绽开的银芒已然出现在紫吟上空，映出一道游魂般的黑影。

　　“围攻东城，为非作歹，害那么多人颠沛流离、家破人亡，该杀!!”

　　紫吟嘴唇干涩，一眨不眨凝视着雨幕上空的双瞳，面色骤然煞白如纸。

　　此种神情，他似乎在多年前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