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序录》竹简不语

149、余烬

　　萧寓安这么一发话，众看客这才从那轻鸿一剑中回过神来，仰头望去，夜雨惊雷天，天气实在是不怎么样。

　　“诶，落雁少主呢?”

　　“刚才不还在这儿吗，怎么眨眼就没影儿了?”

　　“想必是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离开了。”

　　“可她看起来不太好啊……”

　　“人家可又是魁首，你一个山顶都够不到的家伙瞎操什么心!”

　　“也是。”

　　“……”

　　紫吟已被落雁子弟带了下去，落雁少主也“嗖”地没了踪影，众看客也没有多留的理由，便也随着主人紧赶慢赶往山下去了。

　　有学子之前便注意到了那汐时小祖宗，那丫头在学堂威风八面，他们都有些怕了那家伙，如今乱糟糟的一团，有人担心那丫头，驻足四望。

　　好在啪嗒雨幕中，边关樾的声音传了过来:“臭丫头，做什么?走了!”虽是没看清人，不过听到小丫头哥哥的声音，众人便放心了。

　　汐时却是挣扎着反抗道:“等等，我伍哥哥……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呢!”

　　边关樾懒得再听她废话，把小丫头拎了就走，啧道:“下这么大雨呢!说什么说!!再说了，剑会结束，人家落雁定有事相商，你去凑什么热闹!!”

　　那边，萧桐音瞅了半天也没瞧见他姐，心下有些担忧，望着望着，他倒是瞧见了另一人。

　　在那稀拉的人流之后，有道修长身影仍是立在雨幕之中，随着朦胧的月色忽隐忽现。

　　萧桐音一眼就认出来了，欣喜奔去，抬手去拉伍味子，笑道:“哥，你在这儿……”

　　声音骤然一停。

　　手心上似乎黏糊糊的，还有些温热，萧桐音垂首一看，顿时哆嗦出了一身冷汗。

　　有鲜血混在了漫天冷雨中，随着他的指尖滴答往下。

　　纵使是在这朦胧的光晕下，手心上的血迹也是如此惹眼，红得发黑!萧桐音心下又是一咯噔，缓缓抬首去望伍味子。

　　对面正眺望着深山，落雨顺着他的轮廓滴答往下，眼睫发梢上的水渍闪烁着银光。

　　沉默无声。

　　萧桐音背脊忽地一寒，他竟觉得这道身影有些陌生。

　　缓了缓，萧桐音还是没忍住轻喊出声，颤声道:“哥……”

　　伍味子悄然回神，含笑着转向萧桐音，又覆着衣袖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再抬眸时，笑意微敛。

　　伍味子朝围来之人道:“诸位远道而来，实乃落雁之幸，剑会虽已结束，可武道漫漫，天外有天。不知我可有机会同诸位小叙一二?”

　　霁风大骄子!

　　落雁门主唯一的徒弟!!

　　这名号可是跟那一战成名的落雁少主一般，如雷贯耳!!

　　此番剑会，那落雁少主虽然轻鸿一剑惊艳绝伦再夺魁首，可各中细节，落在众行家眼里，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而且……确实像是两门武路。

　　如今那落雁少主虽然离开了，可这一位不是还在这里吗?

　　众人也实在是按耐不住，你追我赶齐齐往上凑，都想来亲自见识一番。他们本以为这伍味子会婉言拒绝，没曾想竟是如此痛快!

　　“好啊好啊!霁风大骄子亲自邀请，我们可是求之不得呢!”

　　“什么霁风，人家现在可是代表了落雁，还是落雁门主唯一的爱徒!”

　　“如此好的机会，我可不愿错过，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伍味子这么一提，众人可就兴奋了，叽里呱啦纷纷应好，还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先行。

　　可即便伍味子面上挂着浅笑，语气也带着笑意，但萧桐音就是觉得不太对。

　　不待他细想，伍味子却朝他道:“桐音，趁此机会，我与诸位客人再叙一番，你先回落雁等我们。”

　　“嗯……”萧桐音讷讷点着头，仍是杵在原地盯着他。

　　似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伍味子转身补充道:“天黑路滑，当心。”

　　萧桐音又是下意识点着头，回道:“好。”

　　直到众人簇拥着伍味子走远，青木行至他跟前轻唤了他几声，萧桐音这才回过神。

　　青木在前带路，萧桐音在后面慢慢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萧桐音越想越奇怪，低声呢喃道:“回落雁等……我们?”

　　霜天剑会既已结束，落雁门内可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没空再分心。

　　何况萧寓安那脾气，来去聚散，一切随缘，比试结束，众人要切磋切磋，要叙旧叙旧，他可管不着，更不会多费心思把暂留之客请到落雁去嘘寒问暖。

　　伍味子自然是知道萧寓安的脾气，而且以他的性格，能主动提出一叙已是奇迹，所以他说的“我们”，该不是那群来客。

　　那会是谁?

　　*

　　夜渐渐深了，滚雨之后，街巷更是寂静无声，缠绵的雨丝顺着墙角、枝叶滴答往下。

　　水坑里的光晕糊了又清，清了又糊，没多久又是一暗，映出数道身影。

　　纵使身着宽松肥硕的长袍，也难掩这些人的高大魁梧，更难掩身上那股血腥之气。

　　这些人互相搀扶而行，没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息一阵，在暖光的映照下，破败衣衫下的荆棘刺青更是惹眼。

　　正是筱翎那群人。

　　不久前还在霜天剑会上大展身手，嘚瑟是嘚瑟爽了，不过终究是没到达山巅，在途中便被人打了下去，还是被一人所为。

　　不过有一人例外——紫吟。

　　他不仅登上了山顶，还同那落雁少主交了手，本是胜券在握的局，最后竟被那半式轻鸿吓傻了。

　　可紫吟却是心知肚明，当时把他吓得够呛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轻鸿……

　　还要把他带回落雁养伤?

　　真是好笑!

　　他可是筱翎人，又不是漓潇人!

　　何况二者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严格来说还是曾经的对手，他又才对那落雁少主下了如此狠手，如今去落雁，他的伤当真能好得了?

　　多说无益，紫吟还顾得上屁的个礼数，直接带着筱翎人溜之大吉。

　　而紫吟虽然当时被吓得魔怔了，可毕竟也没真的挨上那轻鸿一剑，只是被净心拳打下了擂台。

　　如今缓过神来，他自是要趁热打铁，抓紧时间收集线索。

　　“那落雁少主，之前在山腰跟我打，招式也是稀奇古怪，芜茔的痕迹确实重。”

　　“还有那伍味子，使的确实是落雁剑法不假，可我却窥见了几分杀气。”

　　“极其微弱，有所收敛，可不知为何，竟比真正的杀手都要渗人!”

　　“……”

　　紫吟越听越不对，抬手作停，下令道:“那二人肯定有问题，留下来，细查。”

　　不待众人回应，巷道之后有声音飘坠而下:“怎么，连霜天剑会都满足不了你，筱翎二公子还想继续找人比试?”

　　那声音虽是带着笑，却是森寒无比，和着斜雨打落在身，听得众人寒气倒灌。

　　紫吟匆忙回首，便瞧见了一个身形修长的蒙面人。

　　那人双手环绕在前，右手持竹竿，左手轻搭住右手手肘，垂眼望来，随意又冰冷。

　　“那正好了，霜天剑会，我也未尽兴，那便借此机会，好好再打一番。”

　　暂且不提那轻狂之态，不止是紫吟，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

　　可惜不等谁回应，更不待谁想起，眼前便是忽地一黑。

　　只听“咔咔”几声响，紫吟身边的人皆是应声倒下，兵刃更是噼里哐当散了一地。

　　众人挣扎着想起却是起不来，就这么轻微一动，面颊上便瞬间浸了层冷汗，脸色也泛起了乌紫，更是软绵绵瘫倒在地。

　　紫吟睁大眼，望着倒地的筱翎人，瞳孔骤缩，浑身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武功尽废!

　　就这么轻轻一式，甚至连兵刃都没用，便在眨眼间废除了数十人的武功。

　　那道持竹竿的修长身影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等紫吟再回过神，一抹翠绿的弧线从眼前一划而过。

　　攻势不轻不重击在他腰间，紫吟却被那股力道狠狠掀在了白墙之上。墙身瞬间开裂，夹杂着背骨的断裂声，连带着四肢，剧痛之后又涌起僵麻。

　　紫吟头昏脑涨，抬手去扶身边的银杏，那翠绿竹竿破风而来，干脆落下，又是“咔”的一声，直接打折了他的腕骨。

　　众人见状不妙，虽是动弹不得，好歹还是喊出声道:“二公子……”

　　声音沙哑，细弱蚊蝇，这么一动，面颊上的乌紫更是深重，乌血积压在胸口，一声之后，便再无声响。

　　紫吟头皮一寒，望着眼前之人，是真的害怕了。

　　“好厉害的溶骨散。”

　　对面轻一敛眸，视线重新落回紫吟身上，手腕儿轻转，竹尖相向，冷声问道:“谁给的?”

　　闻言，紫吟心下更是一寒。

　　这溶骨散，不止能让体内真气大增，还能在瞬间止血，他们能在霜天剑会上惨败对手，这溶骨散可谓是功不可没。

　　最重要的，此药见效快，却是极其难查，药效一到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本以为此次定是万无一失，谁知这人不仅武功凛冽，对这种秘术也是颇有研究。

　　断经废武，倒逼药性，说干就干，下手是真狠!

　　借着地面飞落的兵刃，紫吟勉强一挪胳膊，小臂上顿时多了条血痕，却是泛着乌黑。

　　体内的酥麻感瞬间淡了，紫吟挣扎着起来，靠墙而坐，仰头望着面前之人，苍白的面颊上挤出一抹冷笑。

　　“既然说不说都一样，那我为何要说?”

　　对面也是一笑，也是反问道:“你饮下的溶骨散最多，如今武功半废，那倒流的药性会如何，不用我提醒吧?”

　　紫吟面色又苍白了几分，那人的声音和着细雨冰冷落下:“你说了，我便下手干净些。不说……我们就慢慢耗着。”

　　不知是细雨糊眼，还是那药效渐显，眼前所见更是模糊，冷暖光晕交接，映着那修长黑影，宛若地狱。

　　死寂一阵，紫吟终于道:“好，我说，你过来……”

　　那人果真过去了。

　　紫吟双眼顿时一凛，凝力扯下他面上的黑纱，浑浊的眸光却是颤得厉害。

　　“是你?!”

　　紫吟压下心中的震惊，冷哼道:“没想到霁风大骄子，落雁门主爱徒，竟也会搞这种把戏。”

　　伍味子冷笑一声，后退半步，不置可否。

　　紫吟压低声音道:“怎么，你是来为那落雁少主出头的?可那群送酒的落雁弟子还在我手上，当时在擂台……”

　　“已经从漆家刀坊回来了。”伍味子笑着打断他，面上笑意愈深，却是愈发森寒。

　　紫吟嘴角抽搐了好一阵，又勉强挤出一抹讥笑，哼道:“那付殇，还真是无利不往，落井下石倒真有一手!”

　　话还没落完，那翠绿的竹竿又落在了颈间，沾着一层细雨，微微泛冷。

　　伍味子又道:“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最后一次，说不说?”

　　紫吟几不可察往后一挪，心下直哆嗦，嘴上仍是道:“你不要忘了，我可是筱翎二公子，我要是真死在这儿了，筱翎也好，漓潇也罢，迟早会查到你头上!”

　　细雨朦胧，紫吟看不清对面的神情，不过颈间的竹竿却是退去了。

　　紫吟正暗喜着，谁知下一刻，左肩便被挨了一棍，不待他侧翻在地，后领便被人一提，头昏脑涨一阵悬空，不待视线清晰，忽有嬉闹声从远方飘来。

　　两条街巷之外，一群人刚从酒肆出来，撑着油纸伞，沿着白墙慢悠悠走着，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中间一人，白皙俊郎，眉开眼笑，众星拱月，不时在众人间来回穿梭，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是武者和姑娘都喜欢的存在。

　　腹部被白墙咯得生疼，不过紫吟却似毫无察觉般，紧紧盯着远处为首之人，面上青白交替，精彩至极。

　　那人是……伍味子?

　　那他身边这个又是谁?!

　　“看到了吗，我在那儿呢，可脱不开身。”耳畔又响起了那微冷之声，鬼魅般飘忽起伏，听得紫吟汗毛倒竖。

　　“易容。”

　　紫吟侧首瞥向身后的伍味子，轮廓分明，目光深沉，他又瞥向远处那人，心下了然。

　　“覆灵谷……”

　　话还没落完，冷风灌耳，一股沉重的坠落感从四面八方疯狂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