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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祸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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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禁月抬头打断他,拔高声音:“不,薛思危。他对你才是寄予厚望。纵使他没有教你什么,可他临死前还念叨着你的名字。”
游府火光冲天,灰烬在天空中蔓延。
游禁月的眼眸中是游崇山声嘶力竭的背影,他砸烂了古琴,冲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咆哮。
她听见游崇山临死前的高呼。
“我游崇山这辈子都对不起嬴氏。”
火焰吞噬着他的衣袍,游崇山忽然转身,古琴啪啦落入火海之中。他朝着游禁月躲藏的地方赫然跪下,重重一拜。
“这是我游崇山能为大瀛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游崇山苍老的白发凌乱,他剩下的话语被吞噬在火焰中。游禁月顺着洞孔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翻滚的火焰,以及他再次看向墙面失落的眼神。
游禁月明白,祖父最终还是后悔了。
身为女子,像是一道枷锁禁锢在她的双脚间,断绝了她们行走于天地间的机会,一方闺阁成了她们最终的归宿。
祖父十几年的倾囊相授,最终在死前化为一句:“去找薛思危。”
游禁月安慰自己,只当祖父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京州何其大,追捕她的人从未停止。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游禁月像野草般,在大瀛的土地上顽强的活了下来。最终走到了薛思危面前,祖父的希望不该因她是女子就落空。
她不会让祖父失望,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游府的账,自会有人算。
“孔阁老看重岳渟渊,祖父却更看重你。”游禁月最后开口道。
“京城世家子弟何其多,楷模却唯岳渟渊一人。论才学,名望,品性,出身。他都拔得头筹,受孔阁老看重也是自然。”薛思危揣摩着这话,“我不过是捡了宁王之乱的空子。”
那时驻守徽宁一带的宁王谋反,蔺氏带兵平定叛乱后,太后垂帘听政,肃清宁王叛党迫在眉睫。宁王之乱后京城大批官员下狱,大瀛官场被一顿肃清,新一批官员很快补了上去,像薛思危与纪文远这些就是捡了便宜,从而快速迁升。
按照他们正常的资历恐怕要熬上许多年。
***
乌云褪去,白昼披露。鸳鸯楼的厢房被一只白皙的手推开,纪文远着一身陈旧长袍入内。他环顾四周,香烛燃的正高,房内低迷闷热。胡直笑眯眯的起身迎他,纪文远脸上神情未动。
屏风前站着一排姐儿,个个生的艳丽异常。
香烛中弥漫着微甜的气息,纪文远走近窗前,见外面已然天光大亮,回身问胡直:“烛火烧的太亮,不如灭了。”
胡直愕然,很快反应过来,抬手吩咐几个姐儿去灭了香烛。
待纪文远觉得室内清明后,才转身坐下,胡直跟到他身前,笑眼微眯。“纪大人日理万机,还能赏脸真是万幸。”
说罢,见他无意,就吩咐一排姐儿下去。
纪文远抬眼,不接他的话。“客套的话就免了,胡公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李望是你手底下的人,这次户部抄了不少家底,皇上全然不知吗?”
胡直捏了把汗:“李望的确是我手下的人,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李望究竟吞了多少?”
窗外的第一缕熹微落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泛着光晕。纪文远垂眸看着茶面,似乎并不关心此事,淡声道:“他连同那些税监私吞的银子都快赶上辛州两年的税银了。”
胡直提壶的手臂一震,纪文远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他抬臂挡下胡直要为他沏茶的动作,胡直收回强撑着的笑容坐回去。“刑部堂审的时候,李望确是胡言乱语。龚清岳渟渊还诧异,以为你们司礼监已经打过招呼了,李望还不收敛。”
胡直放下茶壶,苦笑:“李望虽然是我手下的人,可他吞了这么多我全然不知。直到事发前,我还在中州监察宣玉殿的修缮。周怀恩把我传召回来,李望已经在刑部大牢里了。至于他在刑部大堂的举动我一概不知。更别提搭救他,如今就看他在刑部大堂上说的那些话,确实不应该搭救他。”
“李望见过我,只要我在场,他就明白你不会对此事不知情。”纪文远慢慢悠悠问道:“是谁想利用李望来拉你下水?”
“无非是司礼监那几人,我在宫中多年,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死了,我却苟且偷生的活了下来。骂我卖主求荣,奸险小人,太后从不见我,皇帝也不在意。”胡直越说脊梁越直,他将热茶饮尽。“我在宫里像□□一样,不咬人,不伤人,可他们还是会唾弃我。”
“太子死了,我比谁都难过。”他站起身比划着,“我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我陪了殿下十几年,可突然有一天他死在我面前,嘴里还念叨着我们。”
太子的血溅他满身,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忽然就死了。
年轻的太子殿下自刎于落龙坡前,尸身最终陨落于崖下。
纪文远忽然开口:“周怀恩想拉利用李望一事拉你下水。而我去的时候,李望八成清楚自己会沦为你的把柄,乱了阵脚。”
所以才有那些有伤圣名的话,只是他不知,这样一来,还不如直接将罪认全。
“别忘了内阁。”胡直提醒。“内阁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你说的是查抄的家产?”
纪文远的目光投向窗外,西街的道上市集开张,车水马龙涌过,马车上的嬉笑声淹没在宫廷的鸣声下,会极门缓缓打开,三大殿依次出现在阳光下。
户部部堂,岳渟渊看着查抄名册,即便看过多次,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孔怀重见他眉头紧锁,不禁笑道:“又不是没见过。”
岳渟渊把名册一摊,拧着眉道:“老师,学生当真是头一回见,这些税监吞的银子几乎抵得上整个厥西,这些还只是查出来的,那些没查出来的,不知包藏多少?”
他站起身将名册举至孔阁老面前,道:“老师您看,大瀛东南西北四域一年的军费支出是二百五十万两,光李望等税监吞的银子就有二百万。今年胡族八部多次侵犯,户部多批了十万两,连同之前拖欠的七十万两,一共八十万两银子。可他们私吞的银子就足够支撑北境两三年的军饷了。”
“四域中东临最富,南疆次之,剩下西川和北境这对难兄难弟。西川还好点,北境那穷凶极恶之地,早些年的北境军多是兵痞与流放之人组成,后人称他们为‘戴罪之军’,殷家劳苦功高。咱们户部能不拖欠北境的军饷就尽量不要拖欠。”孔怀重道。
岳渟渊合上名册,万幸道:“这次给北境批了八十万两银子,若不是其他三域无战事,这二百万两恐怕很快就花之殆尽。”
孔怀重嘴里默念着,不知在想什么。
“四域,四域。”
“文庭,李望一案的那个知府和知县叫什么?”孔阁老骤然想起,他问岳渟渊。
岳渟渊答:“赵孟明和姜复古。”
“什么身份?”
“此二人均是南疆出身,赵孟明出身平民之家,姜复古姜大人,出自越州,是姜氏的旁支。二人同为天统十六年的进士,一同做官,一同拜在游阁老门下。”
“越州姜氏?”孔阁老唏嘘一声,“好啊,越州姜氏,再富贵不过的氏族了,像游阁老的学生。”
他朝岳渟渊招手,示意他靠近听。
“游崇山在阁时,刚正不阿,是非对错看的清明。他的学生也如他一般。”
***
纪文远坐了一会,觉得无趣。问:“怎么想的,约这个地?”
“城里的公子都来这儿。”胡直茫然回答。
“你看我像公子吗?。”纪文远抖着自己的粗布衣衫,道:“我可不是公子。”
胡直笑嘻嘻的答:“我说的可不止出身。纪大人除了出身比他们差哪了?”
纪文远也笑回:“出身这个事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来路还长,说不定纪家自我这一代起就兴起了。”
“你们还年轻,大把的岁月握在手里,不搏一搏如何知道前途?像我们老骨头一把,无子无孙,一辈子都献给了这皇宫,挨了那一刀,我们就不是个独立的人了,这辈子都要依附于别人而活。皇上也好,太后也罢,我们到底是奴才。”
旭日当空,胡直苍老的脸深深的沉了下来,他的背脊不再笔直,似有万均之力压在他肩头,纪文远放茶盏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临走前,他在门前停留,转身道:“忘记告诉你件事,周邱昨夜在街上杀了一个锦衣卫,现在已经被徐茂扣在北镇抚司。”
胡直立刻想起周邱是谁?
他是禁军统领周策的独子,而周策是周怀恩同乡和亲信。
“杀的谁?”
纪文远想了想,回答:“锦衣卫百户沈愈。”
***
北镇抚司的衙门炸了锅,沈愈的尸体被剩余锦衣卫连夜拖回了北镇抚司,如今就摆在衙门前,连同一并带回的还有周邱。昨夜锦衣卫奉命缉查城内,沈愈同几个缇骑挂了腰牌在城内巡查。
本应负责巡查调度的禁军副统领沈晋被外派出京,这个把月里。京城中禁军的巡查力度都消减不少,因此锦衣卫奉命协助巡查。此前一直相安无事,结果昨夜负责带队的沈愈在西街让人给割了喉咙。
最棘手的是,沈愈当夜命丧西街。
杀他的是禁军统领的儿子。
徐茂一早就赶回衙门,沈愈的尸体横躺在门前,锦衣卫们将他抬回来时,人已经死了。据说血洒了一路,道边的狗都冲他们吠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