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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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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的尽头,果然别有洞天。
在被围栏圈困住的五层大楼后,蜗居的是一栋两层高的红砖旧房,墙壁上喷涂着打字——拆。
一楼二楼各有四扇门,正好左右两两分布,楼梯立在中间。红砖房前的空地上,隔了一条半米宽的水沟,两端各布置了一个水龙头。是旧时集体接水打水使用的类型。
到了这里,不消周一茗再做任何提示,陶济也觉察出异样。
鼻息间的气息哪怕不够浓烈,哪怕那一丝气息中夹杂了许许多多应属于垃圾堆积物的腐烂气,但她还是嗅出了当中那不同寻常的一抹气味,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有死人。
“就在一楼。”陶济半边脸靠在周一茗的肩上。
周一茗点了点头,进一步将陶济往自己身后掩住。她已全身进入备战状态,神情和身体肌肉自然的紧张了起来。
“左边。”陶济一步步指出方位,“最里间。”
她们跨过门前的小水沟,上了一层台阶,来到脱落了不少绿漆的木门前。连门也是旧时的款式,三块门板咬合在一起。周一茗赤手抓住门把,用力往里推了推——门仍旧紧闭着。
“你往后站一点。”周一茗起了架势,一脚,两脚,三脚,往木门上踢去。门应声破开,连带装着锁的半截木头,直接飞进了屋里。
随即,一阵恶臭扑来。
周一茗捂着口鼻,一点一寸的往屋里移。
屋内陈设很简单,靠墙有一面衣柜,两开门,衣物凌乱。正对的是吃饭的方桌和两条长椅,上面纷乱的散着硬纸箱、塑料水瓶、铁丝、蛇皮袋、废报纸、泡沫饭盒等等应该存在于垃圾处理站的东西,其他角落里还堆积着一些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冷菜,散发着阵阵馊味。
在房间最里面是一张上下铺的床,下铺衣服被褥杂乱,像是很久没整理过。上铺躺有一人形,面上盖着一床条纹图案的被子,靠近枕头的地方,能清晰的看见有蛆虫正在蠕动。
陶济正庆幸着自己有随身带医用手套和口罩的习惯,一错眼就看到周一茗受惊吓似的转身往门外跑去,仓皇的立在小水沟旁弯着腰开始呕吐,声音听起来难受极了。
陶济叹了口气,心疼地走到周一茗身边,边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好受一些,边说道:“你就别再进去了,先给魏谨打电话,让她派人过来。”
这一刻的周一茗像是听话的乖小孩一样,眼眶含泪朝她点了点头。陶济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等周一茗稍微好一些后,她才套上口罩和手套,往那间盛尸房里去。
魏谨赶到现场时,周一茗正站在那间发现尸体的房间门口,手上拿着一瓶喝了半截的矿泉水,神色淡定。周一茗看到魏谨,也没啰嗦,直奔主题:“你去找房东要这户人的信息。根据我对围栏泥灰的判断,租客应该就是今天送到你局里的犯罪嫌疑人。昨天我擒住他时,他肩膀上也有同样的泥灰。”
魏谨侧过身,透过周一茗的肩膀,不过几米远的距离,束着发、只露着一双大眼睛的陶济正卷着袖子,脚踩下铺的木板上,一手吃力地扒拉着上铺的围杆,一手专注的检查着上铺掀开被子后的情况。
魏谨的小眼睛并没有错过被褥掀开后那具尸体的惨状。
现在不是问话的时机。
现场勘察团队很快就各就各位,陶济在助手的帮助下检查了个大概,一些需要做测试的东西得回到局里才能完成。她脱下手套,和其他同事交了班,视线停留在了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门口的周一茗的背影上,踌躇了半会儿,低头嗅了一口自己身上的味道——还是有些不饶人啊。
“你可真厉害。”
当陶济满脸淡然的走到周一茗身边,正搜刮着说辞想要安慰她时,周一茗却先开了口。
她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周一茗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陶济声音平静,像是在描述今天早上吃了一顿毫无味道的早饭一样,“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周一茗的语气有些自嘲,“不是案例,不是照片,是真实出现在眼前的实物。”
“那你也挺厉害的。反应不大。”
陶济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此类尸体惨状时的情景,那是他们几个尖子生跟着法医届有名的老师实习的时候。有人当场呕吐,有人好几天吃不下东西,还有的人直接转了系。只有她,心中毫无波澜,该干嘛干嘛,该吃啥吃啥。当时还被老师和同学们夸赞说,不愧是天生适合干这一行的人。
现在想想,也不存在什么天生适合不适合的,只不过她情感冷淡而已。
“你之前不是想问我,关于我犯事坐牢的事吗?”
意外的,周一茗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单独带枪出警。”
似乎是察觉到陶济探究的眼神,周一茗转过头,没有任何退缩的、直视着陶济那双能看透人心的大眼睛。陶济读不懂此时此刻周一茗眼睛里的情绪,是脆弱,是祈求,亦或是自责?
但很明显,眼下的情景不允许她进一步去深究。魏谨响亮的声音在红砖旧房前喊着收队,包裹住的尸体早已被抬进了专门的运输车里。她看着一个个已经上车了的同事,犹豫的踏出了一小步后,仿佛下定什么巨大的决心一样,回过身,尝试性地捏住一块周一茗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温冰冷:“今天结束后,我再回来听你说,好吗?等我。”
陶济的身影消失在白底黑漆的警车里,她离开前的眼神一直落在周一茗身上。
周一茗读懂了里面的信息。
虽然给他们另外换了单间的审讯室,但面对眼前这陌生的地点,李书安可不敢掉以轻心。虽然也不是干什么鸡鸣狗盗的事,但沐浴在蓝精灵的注视下,李书安却徒生了做贼心虚的心情,这是为什么呢?李书安来不及深究,就像她大夜里接到周一茗的电话,让她赶紧接手一个案子一样,只管去做就好,别问太多为什么。
桌面上摆了好几份李书安连夜准备好的文件。她贴近桌面,压低声音,靠近对面的男人快速地说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可以了。你签了这份委托代理合同,我已经签了名了。你签了之后呢,我就是你的代理律师。我师姐昨天就觉着你这个事必定有蹊跷,特意嘱咐了我。你这犯事犯得,从伤人到快要杀人的程度,肯定是要上刑事法庭的。按流程,是会随机给你分派个辩护律师。那质量哪能保证啊。不消说,我敢给你打包票,我绝对是最好的一个。只要事出有因,那是必须要给你辩下来个合法利益保护的。诶诶诶,你先别签,用手挡着点儿。其他的,等你从公安局转到看守所,那儿我熟,我们再具体说。”
李书安紧紧盯完签字的过程,才缓过气来。她迅速的拿过代理合同,自个儿也警惕的蒙着看。嘿,这胡乱的字体,她根本认不出写的是什么。也亏得对方相信她,她也就随便掰扯了一通。
留下一个坚定的眼神,李书安就从河阳分局跑了。她现在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平白的接了一桩单子。只能寄希望于周一茗真的给力,能拿到比魏谨更多的线索给她。
等魏谨回到河阳分局时,李书安已经离开。她现在需要马上对犯罪嫌疑人进行问询,很紧急。在那处红砖旧房处掌握到的证据,让她对手中这个案件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陶济全程也神情严肃,不知道是案情本身有关,还是被尸体的惨状所震慑,至今没有回过神。但陶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工作状态,冷漠到面无表情。
在车上的时候,陶济就有向魏谨汇报过,从死者手臂上还保存完整的皮肤组织中可以看到,在死者手臂静脉附近分布着许多小针孔。至于是因为什么,陶济不敢随便断言。
租客的信息已经得到,从房东那里拿到的身份复印件上的照片正是今天转交给他们局的犯罪嫌疑人本人。周田,男,43岁,元昌市平和县游实镇周村人,离石洲市有五百多公里的距离。一年前来到石洲市打工,是石洲市洁王清洁公司的员工。负责南江路一带夜晚到凌晨时段的清扫工作,白天兼职做着废报纸废水瓶等垃圾回收的小买卖。与吴永志的关系,魏谨已经有了头绪,但还需要陶济进一步的尸检报告,来验证她的猜想——如果周田还是什么都不肯透露的话。
才到局里,魏谨赶紧询问了关押周田的位置,迫不及待的就往问询室跑去。
问询室门口的走廊上站了一个她不太眼熟的便衣同事,正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抽着烟。那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中无限扩大,她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单位里,用起了刑侦的那一套伪装动作,趁着同事不注意时,一个闪身就突进了问询室里。
眼前的一幕,让魏谨不敢置信。
一个魏谨从未见过的男子,正挟着周田的脖子,要往他紧闭的口中灌着什么东西。魏谨想都没想,飞身滑过眼前的桌子,一个飞踢,夹带两下肘击,将周田从陌生男子手中救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掏出手枪,解开安全栓,枪口紧对着才晃过神来的陌生男子。
“魏队。别开枪,是我们兄弟。”
“孙芹芹,去技术科找陶科长,让她派人来,检验这个人要给周田灌什么。快去!”魏谨踩住掉落的一颗白色药片,在身后跟来的一大批人中,首先发话给了孙芹芹。孙芹芹也是机灵,仅一个应声就飞速的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魏谨并没有松懈,仍旧将周田护在自己身后。她现在越发的相信李书安和她说过的,周一茗的直觉。
事情惊动了叶局,他到达门口时,魏谨满脸警惕,防备着局里所有人,叶局只觉一阵头大。他了解情况后,把其他人统统遣散走,拉开惯常是主讯人坐的那张椅子,气定神闲地坐下来说:“魏谨,放轻松。我单独和你聊。”
“这事叶局也知道?”魏谨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我当然不知道。但你只要深想,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叶局的语气循循善诱,让人不由得想继续听下去,“在局里就敢这么干的人有几个?一个都没有!既然他敢这么干,就能说明,那是背后有人。而且这个人,比你、比我、比这个分局里所有的人都要厉害。你明白吗?”
“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你至少不需要防备我。”叶局想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一支,但看了眼魏谨,又看了下当前的环境,放弃了这个想法。“你看这样行得通吗,魏谨?你指定一个人,给你开车。你把他送到看守所去?”
“我们分局都不安全,看守所就安全了吗?”魏谨涨红了脸,压不下心中的怒气。
“魏队长是吗?”在叶局和魏谨对话的中途,一直被魏谨护住的周田忍不住开口,用口音严重的普通话说道:“谢谢你,魏队长。你不用保护我,最先我就没想过活,所以死不死啊,谁杀死我呀,也就那么一回事。我刚才听到你喊了我的名字,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我太没出息了,到现在都还没法接受庆庆居然被……”
周田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魏谨的思绪真是被搅了个乱七八糟,只得先稳住周田:“我现在还没弄明白。你先别担心,只要有我在,在你上庭之前,我会尽力保护好你的。”
“不用费劲了。随便他们吧。”周田拉了拉魏谨皮衣外套的袖子把她扯下,却在擦身而过时,轻声透露给魏谨了一句话,“我那套西装的领口下有东西。”
周田被其他同事带走了。魏谨站在叶局身边,目送着周田被押送的佝偻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悲哀。
“魏谨。分局比派出所复杂多了。”叶局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这一回,他终于点燃了被客观因素压制下来的那只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