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大光头

3、第 3 章

　　“听说了吗？”陶济在单位食堂喝着豆浆时，孙芹芹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盘坐在她身边，肘关节碰了碰她的胳膊，手中的牛奶洒出来了几滴，“魏队今天可能要带人去陈三水家搜证。”

　　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天气一天也比一天好。食堂朝东的一面，开了一整墙的窗户，早上的阳光刚好落在她们背后，桌面上是她们并肩坐在一起分明的影子。

　　陶济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卫衣，扎了个单马尾。从今天出门的那一刻开始，陶济就没打算今天要去出现场。她只想窝在办公室里，搞一点高科技创作。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背上洒落的豆浆液，敷衍地应付了几声。

　　“没想到这个案子居然会牵扯上陈三水，昨天我查通讯名单的时候，就觉得陈诏星这个名字特别熟悉。今天队里的师兄提醒我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市里、上过福布斯那个富豪陈三水的儿子嘛。”

　　也许是因为在这南方城市里，出身吉林的孙芹芹与陶济有种来自于北方的老乡情怀。在单位里，有什么事孙芹芹总喜欢找陶济唠嗑。在孙芹芹到局里之前，她们技术科可谓是最清净的地方，所有的报告都是需要送去一室二室或是领导办公室的，少有人前来打扰。孙芹芹一来，只要待在局里，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技术科跑。一跑来便是胡天海地的说个没完。

　　“早上叶局已经去向上头请示了，一批下来估计就得出发。也不知道这次我能不能随队。我跟你说，我有预感，这次这个肯定得是个大案。”

　　孙芹芹话音刚落，桌面上属于陶济的那支穿着阿弥陀佛外壳的手机随即响起。她看了看显示来电——正是魏谨的名字——只得无奈地按下接听键。陶济知道，今天自己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对不起了，孙芹芹。去现场的是我，不是你。哎。”挂掉电话，陶济拍拍孙芹芹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自我惋惜。

　　局里出了一台七人坐的面包车，魏谨一身便服坐在副驾驶座，神色凝重。整个车除了陶济，另外还有两个一队二组的同事，都穿着制服，一个驾车，一个在调试着手枪。

　　平时这种没有死人的现场，是不需要陶济出面的。技术科里还有其他人。不过石洲市这么大，她的这个小级别并不一定好用。警车驶过跨江大桥，直接往东边开去，倒移的江面上是不够亮也不够蓝的天。

　　“陶科长，待会儿我们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陈诏星的DNA。”魏谨的声音在一片平静中突兀地响起来。比起寻找线索的调查，这一点才是真正与案件本身密切相关的吧。

　　陶济靠在椅背上，双手兜在卫衣口袋里，打着算盘：“魏队长这意思，是没有拿到搜查证吗？”

　　“今天只是去做个问询。只靠一个通讯名单，上面是不会给批搜查证的。”

　　“那可有点困难了。DNA不比指纹啊。”

　　“我知道。”

　　另外两个同事已经在局里待了几年，要说资历，比陶济和魏谨都要老。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你拼不过学历、也拼不过运气。他们透过后视镜对视了一眼，无奈的表情一闪而过——大概率今天这趟是白跑了。

　　陈三水在石洲市里有好几处住处。电商大厦的顶层，沿江大道的江景房，还有位于东郊别墅区的独栋别墅。车窗外是愈渐稀少的高楼大厦和平屋矮房，一层一层覆盖过眼帘的是长得茂密异常的大树。到了春季，两旁的桃树也长开了枝丫，育了花蕊，在绿叶中粉嫩粉嫩地半拂着面。

　　将近走了两个小时，魏谨小队才见到了东郊别墅区门口的大门。魏谨出示了证件，并在访客登记簿上签了字，双层铁栅栏才对他们敞开。一时间，车厢里溢满了桃花的香气，清淡得快要嗅不出来。

　　别墅区里靠东方向，有一片接连出去的湖泊，陈三水的别墅就在湖旁，从房屋前的小庭院望去，还能够看见粼粼波光。别墅的外观没什么特别，像在网上见多了的别墅样品房。倒是他们才走到门前，就已经有人穿着居家清洁服、岁数看涨的阿姨打开门迎接了。

　　陈诏星穿着长袖居家服，半长的头发散乱着，坐在一楼客厅的长沙发上，驾着腿正玩着任天堂。

　　魏谨率先走了过去，礼貌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河阳分局刑侦队的魏谨。”

　　“随便坐吧。”陈诏星抬了抬眼，无视了魏谨悬在半空的手，用头点了点另一边的两人沙发，示意道。

　　陶济觉得好笑，但她倒是机灵，并没打算和陈诏星这一看就是养坏了的富二代面对面。聊天的事留给魏谨就好，原本就不是她的职责范围内。一楼有专属于上午的食物香，还有浓郁的牛奶味。陶济自顾自地跑去了厨房，略微打量了厨房的布置，向自开门后就转为整理工、清洗工的阿姨询问了几句，就匆忙地往洗手间跑去。当然，没忘记带上她的小工具包。

　　小队在别墅里停留的时间并不久。魏谨负责了大部分和陈诏星的对话，包含了刺探和询问。一个同事在旁做笔记，另一个同事在别墅小院假称散步吸烟，实则在观察环境。至于陶济，自然是在厨房和洗手间里搜刮了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装在小工具包里，等回实验室再检查。

　　他们离开别墅区的时候，时间已是正午。看魏谨眉头紧锁的表情就知道，这一趟并不顺利。倒是当她侧头看到陶济有些幸灾乐祸好奇的神色时，魏谨松了面部肌肉，略带点哄小孩似的劝导语气问道：“在里面玩得怎么样？”

　　一时间，陶济竟然羞涩地不敢回答，逃避了魏谨看过来的视线，靠在椅背上，嫌弃地小声答道：“我现在哪知道。”

　　午饭是在食堂匆匆解决的。魏谨专程等了吃饭慢吞吞的陶济，才召集了在局里没出警的一队人马，简要地对上午的情况进行了说明。前一天的白板还没有撤，上面残留着陶济和魏谨的笔记、刘玲的照片以及几张物证照片。魏谨从手中的文件里又掏出了一张照片，贴在刘玲的另一侧——一看就是从网站上下载的——然后恢复她昨天那股子严肃深情，清晰而有条理地布置着：

　　“陈诏星，男，20岁，身高176，体重62公斤，本市富商陈三水的儿子，现在在陈三水的电商公司挂名做项目部经理，实则为无业。目前，通过我们调查可掌握到的信息有，陈诏星与死者刘玲于2023年10月国庆假期期间相识，后通过几次见面，保持了长期往来关系。在3月4日，即刘玲生日当天有见过面。陈诏星曾带刘玲前往灯塔顶楼餐厅庆生，随后一同过夜。3月5日，陈诏星乘坐上午10点50分的飞机飞往天北市，直到昨天才于下午5点半左右到达我市。这一情况请一组去进行核查。

　　“陈诏星声称，3月5日他与刘玲分开时，刘玲并未有任何异样，并过去他也多次在清晨未声明的情况离开，刘玲都顺利返校，故没有做任何后续安排。且因他和刘玲并非男女朋友关系，在非见面时基本不联系，所以也不清楚刘玲可能的失踪时间。同时，陈诏星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刘玲微信号，并向我们展示了，3月11日下午1点，刘玲有通过这个微信号，给了他每周五惯例约见面的回复。回复内容为：这周我不太方便。麻烦技术科的同事，去调查一下这个微信号，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三组，今天晚些时候，刘玲的父母会到局里，对刘玲的尸体进行确认，到时候看陶科长是否需要进行尸检，如果需要，配合陶科长，与刘玲家长进行一下沟通，保证陶科长的工作正常进行。顺带，再查看一下昨天调查的通讯记录，不要集中在周五，要全方位的查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号码。

　　“最后，二组，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几个现场，我要再做一次全面摸查。都清楚了吗？”

　　句句铿锵有力。话才落下尾音，魏谨就要转身离开。陶济连忙拉住她的手臂，焦急地补充道：“刘玲不可能11号还活着。凭我目前的判断，她的尸体腐烂速度告诉我，她至少已经死了三天以上。”

　　“我知道。”魏谨拍了拍陶济的手背，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放心，“所以那个微信号很重要，还有从陈诏星那里提取到的样本，也终归还是要靠你们科室。”

　　大白天里办公楼的走廊仍亮着灯，通道里比窗外灰蒙蒙的天清明许多。魏谨挺直的背影一点点被其他同事的身影所覆盖，渐渐离她远去。陶济在这一刻忽然多了一种预感，她原本平淡无奇的沉默生活，可能就要被彻底打破了。

　　技术科的办公室在三楼尽头朝东的方向。每天都有半天时间的阳光，好驱散掉通往解剖室的大办公室里的消毒气味。物证室在解剖室的对面，隔了半间房的距离。陶济刚进物证室，就听见了“周一茗”的名字。

　　“是吧？这张照片里的是周一茗吧？我没看错吧？”

　　“还真是大神！不会大神也调过来了吧？”

　　“怎么可能？当时大神那事，我们这几届毕业的人谁不知道啊，怎么可能会当警察。”

　　“我记得局里新来的魏队长也是那个警校毕业的，现在她手头上不有个抛尸案嘛，只是请来帮忙的也说不定。”

　　陶济边从工具包里掏出已经分门别类过的样本，一一放在鉴证台上，边登记着物品，边竖起耳朵地插了一句：“你们说的周一茗、大神是谁呀？”

　　物证室的同事现在都是小年轻，岁数和陶济不差上下。虽则平时来往仅限于工作，但陶济人随和，也没有领导架子，听见她问，其中一个男同事答道：

　　“陶科长以前没在我们警线系统读书，可能不知道。对我们这几届的警线学生来说，当时周一茗可是名人。每年秋天各地警校都会有一次全国性质的比赛，项目很多，包括射击、搏斗、现场勘查、物证分析、现场模拟一大堆。

　　“我记得应该是2016年吧，周一茗和她们学校，包揽了射击、现场勘查、现场模拟的第一名。当时他们学校的人，不管学长学姐还是学妹学弟都管她叫大神，然后这个外号和她的战绩就警线里流传开了。特别是后来两届，也继续蝉联，当时他们学校真是风头无二啊。”

　　“这么厉害？”陶济把登记好的物品簿交给这个男同事作比对确认。另外一个女同事便接着说了下去，脸上眼里都是谈到自己喜欢的明星那般的神采。

　　“是啊，我大一那年正好周一茗他们学校是主办方，我也跟队去了，当时还找大神合照了呢，她不但很厉害，长得还很好看。只是手机换过好几个，那些照片都没了。哎……不过看你拍的这张，感觉比读书时还帅些。”

　　“就你们这些迷妹会瞎吹。陶科长，都确认了，会尽快把结果送给你的。”男同事合上登记簿，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拿着陶济放下的样本，招呼女同事忙起了工作。

　　陶济倒没想到，这周一茗还是个名人。陶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桌上那份尸检申请表签了字又盖过章后，在网上搜索起周一茗来。

　　首当其冲的，还真是周一茗当年的获奖新闻和获奖图片。但接下来的搜索结果就很刺眼了——警校全国赛冠军竟成凶犯，被判刑两年。

　　鬼使神差，陶济没有点进周一茗获奖的新闻里，而是点击跳出了关于凶犯的那面网页。事件发生在2019年年头的冬天，西星分局七晨派出所于凌晨2点左右，接到居民报警电话称，在七晨广场以北方向，有人持刀斗殴。派出所当班执勤警察只有实习警察周一茗一人，在向上级汇报后，周一茗与两名协警共同出警。出警时，周一茗与斗殴人群发生激烈冲突，在争斗中，实习警察周一茗持枪，射杀了两名罪犯，两名罪犯当场死亡。

　　后面的文字不再细看，夹杂在新闻当中的那张对比照十分的刺眼，左边是周一茗短发举着奖杯喜笑颜开的志气满满，右边是穿着囚服的周一茗站在被告席上的萎靡颓唐。

　　判刑两年，所以她昨天见到的是已经服刑期满后的周一茗吗？陶济被一种没缘由的情绪驱使，不自觉地掏出手机，翻到了昨晚入睡前收到的那条短信——抱歉，找魏谨要了你的号码，我是周一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