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大光头

2、第 2 章

　　傍晚时分，陶济一直在等待着的检验结果被送到她面前。她再次核对了一下电脑桌面文档里的红头请示——上个月她去北京参加座谈会时见过的检验器材一直勾着她的心，和领导请示过几次，才松口让她先打个报告上来试试看。正准备落款盖章时，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闯了进来，定位却是石洲市。

　　“陶科长，还在局里吗？我这刚走访完，方便的话我们在安浦路的海底捞碰头，可以吗？”电话里魏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吐词说字间不似上午那边字字有节，夹杂了几丝糯糯的味道。

　　陶济到达海底捞时，魏谨已经坐定座位，身上没了警服后，她整个人都温和了许多。特别是与坐在她对面的黑发黑裤黑皮衣的女生一做对比。

　　“陶科长。”魏谨立刻发现了她，赶忙站起身，迎了她入座。“这是我警校的师姐，周一茗。这几天得去她那借宿，但她明天一早就要去外地出差，所以临时也叫上她一起，希望陶科长不要介意。”

　　“你好。”周一茗左手贴腰收住皮衣的侧边，站起来越过桌面向陶济伸出了右手。

　　半缕白炽光下的周一茗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质，脸上有着精致的妆。眼睛清晰有神，只一眼仿佛能直入你的心底。嘴唇若有若无地勾着笑，却能够让你读懂，不过是一种台面上的职业性微笑，免得你被她眼角的光彩晃了神，误读出别种意思。交握住的手，更是指节分明，瘦削有力。

　　“听魏谨说，陶科长是法医？当时在学校，法医系离我们好像最远来着？”周一茗自顾自地接了话，一边坐下，一边用眼神询问着魏谨。

　　“陶科长医学院毕业的，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魏谨用还滚烫的茶水新洗了一套碗筷，放在陶济面前——她鼻子灵敏，茶香味更是扑人，不消低头就已经嗅到了个中滋味。

　　“那倒是。我们学校除了我们专业，其他也没什么好提的不是？”

　　陶济有些许怕生，又舍不下面子第一次便拒绝人，多少算是硬着头皮来的。在机关单位便是有这点不好。因着不想多与人打交道，多少算作是她选择法医专业的原因，但进了职场，哪有不需要与人交道的事。只是，她的心理准备在这一场饭上不太足。

　　或许是察觉了陶济的不自在，周一茗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在挑起陶济话头这事上，转而说了一些石洲市里的风情人文。话语中透露着，她算是久别回家，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都变了样。

　　“魏谨这人真是有点认死理。在学校里时，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都叫她热血笨蛋。导师分配带新生走例案的时候，缺了一两块证据，就死活要去找，怎么说都不听，一定得凑出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来。还有我们格斗训练也是，一定得和男同学干，证明女生也不会弱，结果挂了多少彩。”

　　周一茗在说这些的时候，魏谨脸上洋溢着一种属于青春的自豪和无悔。周一茗的语气轻快，娓娓道来，眉眼飞扬，听起来有种宠溺的味道，但却是一股把自己剥开事外的说故事口吻。

　　陶济吃得少，不过几块牛肉和几串鸭肠就停了筷子，老老实实地当一天观众，看着魏谨和周一茗一边大快果颐，一边畅聊着陈年旧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冒出的打趣心，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周师姐呢？”

　　大致是陶济沉默得太久，就算应答也是冒出一字“嗯”，或者两字“是吗”。刚听到她这一疑问，周一茗夹着蟹□□正往嘴里送的手停在半空，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装作没事人一样，咬了一口，自豪般地咀嚼着说道：“我吗？自然是翘课打架被开除呗。和魏谨可太不一样了。”

　　“师姐！”

　　魏谨生生喝道，脸上显得十分着急。反倒是周一茗，吊儿郎当地挑了眉，自顾自吃着她碗里的涮肉。

　　“别听我师姐胡说……”正当魏谨尝试解释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忽如其来地响了。她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姓名，干净利落地接了起来：“叶局。”

　　陶济下意识地与周一茗对视了一眼，又匆忙移开。这个点接到叶局的电话，铁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电话才断，魏谨便站起身来：“我有事得先回局里。师姐，你待会儿送一送陶科长。”

　　“诶？”

　　“行吧。你快去忙。”

　　还不等陶济把拒绝的托词说出口，魏谨便急匆匆绕过她身前，脚步如飞地消失在视线里。

　　忽然之间，气氛有点尴尬。

　　少了魏谨后，周一茗没尝试挑起什么话题，只一个劲地吃着。陶济也乐得逍遥，掏出手机，默默地回了几条同事和同学咨询业务的微信，自顾自玩起了游戏。

　　面对这种场面，周一茗心中觉着好笑，偶尔打探的几眼，都看到陶济就坐在自己对面，不紧不慢地玩着自己的手机游戏，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但却显得那么安稳沉静，而且专注。

　　周一茗也吃得不多，陶济手上第一局游戏打到正酣时，周一茗就擦了擦嘴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想一想，这句话在陶济的世界里已显得十分的陌生。她一向与同事、同学交情泛泛，和领导之间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于自我空间有种过分的保护。

　　她看了眼站起来还比她高几公分的周一茗，嘴唇上有比擦过口红后更鲜艳的颜色，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周一茗身后，偶尔提一提自己步履间的频率，不至于太近又不至于被落得太后。

　　“你坐副驾吧。虽然我前不久才拿的驾照，但不用太担心，系好安全带就行。”

　　车是一辆黑色奥迪，漆印很新。借着夜晚霓虹灯倒映出的人像与车窗上倒影的清晰度相差无几。拉开车门，一股清淡的玫瑰香气悠悠地飘散着，除此之外，再多无其他，是真的新车。

　　她们身上的火锅味在此刻过分迷人，密闭的空间里闲散地与玫瑰香气夹杂在一起，快要扰乱掉她们的嗅觉神经。陶济撑着车门，若有所思地向周一茗报出一个地址，果然见到她侧头看自己的惊讶神情，尽管只稍瞬即逝。但周一茗并没有多问，只默默地发动了车，平稳地驶进了主干道。

　　陶济心中早已猜到，周一茗是石洲市本地人。她平时不轻易将家住地址说出来，通常只会说一个大概的街道名。她不想在工作上接收到太多的异样眼光和别样对待。

　　“陶科长是本地人吗？”

　　周一茗和她说话的声音与语调明显同和魏谨说话时的不同，带着三分疏离，又有三分探究。

　　“我外公是本地人。”

　　石洲市最近几年变化很大，用日日新来形容也不为过。路灯、街店霓虹和来往车灯略有闪花眼。周一茗撇了撇头，在最后一秒时停在了斑马线前。

　　“我是问你。”她内心觉着好笑，脸上也没有忍下，带着明晃晃的笑意，转过头直直地看进陶济的眼底，温柔而有针对性地补充道。

　　陶济不着痕迹地拂下别在耳后的发丝，挡住自己的半边脸颊。她不慌不慢的从周一茗的眼神中移开，不自觉地摸了摸上颚，似看见又似没看见远处左右穿梭的车流，语气轻柔地回答：“我是秦皇岛人。”

　　陶济报的地址不是别处，是坐落在市委市政府后面的四大院小区。平日里周一茗不怎么往这边开，但却是十分熟悉。四大院小区前的绿化做得相当好，树木郁郁葱葱，满是刚入春的活力。虽前庭楼房间或还有几室亮着灯，但整个区域却异常的安静，早日已过人流活跃的时段。

　　周一茗把车停在几颗大叶子树的阴影下，正好遮蔽了隐藏在树叶下路灯的光，只能靠着车前灯，勉强辨认出各自的脸。陶济解开安全带，说着谢谢便开门下车，只留了周一茗道别的声音在车里：“陶科长，再见。”

　　离开海底捞的魏谨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匆忙地赶回了河阳分局。她的直属上司、分管领导叶局长已经在一室等待着她。

　　“小魏，第一天上班就让你加班，不好意思了啊。”

　　“没事，叶局。有新情况了吗？”

　　一室里除了她，还有一二组的几个同事和孙芹芹，或站着或坐着，有几个大口大口地扒着盒饭。白炽灯下的面容上尽是疲惫。

　　“报告魏队长。我们二组去了死者刘玲的学校查看。根据刘玲的同寝室室友张小小的说辞，刘玲从上个学期开始，每周周五都会离开宿舍，不住校，周日晚才回。3月4日，也就是刘玲失踪的那天，正是河阳职业技术学院最后的报道日。张小小说，她下午三点左右，在班导办公室曾经有见到过刘玲，但当天晚上刘玲并没有回过宿舍。我们询问过班导，刘玲当天的确去报道过。同时，从刘玲班导和其他同学的证词显示，刘玲在上学期曾有过多次无故翘课的情况，所以班导以及班上同学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没有联系过刘玲。

　　“我们还去校门卫室和保安处调取了学校大门两侧的监控，找到了刘玲从学校离开的时间，是3月4日下午3点17分，和她离开班导办公室上的时间基本吻合。另外，我们还一同调取了上个学期每周周五放学时分的监控，甄选出刘玲几乎是下午5点30分左右离开学校的。”

　　“小魏，你怎么看？”叶局站在窗前，分局大院的路灯在他身后倾洒，魏谨有些胸闷。她想起陶济在十来分钟前发给她的短信——死者下、体残留精、液的DNA与死者指甲内皮肤组织的DNA是分属于不同的人；死者鼻腔内的纤维组织夹杂了羽绒组织，极大概率是枕头之类的床上用品。

　　“三组手机联系人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魏谨没有直接回答叶局的问话。

　　分配到三组的警队同事里有孙芹芹，组员们专门留了她回来向叶局和魏谨汇报：“报告魏队，根据二组同事给的线索，我们集中搜查了3月4日刘玲的通讯人员名单，同时匹配了去年10月至今年2月以来，每周五刘玲的通讯人员名单，筛选出了两个刘玲常联系的手机号码。这是那两个号码的户主资料，魏队。”

　　孙芹芹把已经给叶局看过一次的资料递给魏谨。魏谨定睛地凝视了孙芹芹一眼，眼中带有一股子杀气，让孙芹芹为之一抖。她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魏谨将资料拿在手中，没有选择立即翻看，而是转头问了问另一个才用纸巾擦干净油嘴的同事：“一组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魏队。沿岸公园自2015年起，便实行了免费对外开放。在2015年完成改造后，沿岸公园一共设有两个出入口，分别是西门和北门。其中西门位于宝泰路，人流较多，正对商业街，车流密集，且布有大量监控。北口位于人民路，隶属于旧城区，通往郊区，人流较少。北口在改造后，将公园的分界线整体内移，拉开了与人民路车道、人行道的距离，形成了一个长100米的自由出入口，并种植了大面积的树木，均属树干高大、树叶茂密的品种，入春长得正旺。北口也离发现尸体的现场距离更近。

　　“同时，我们向气象局同事调取了近几天的气象变化情况，根据气象观测的数据显示，从7日开始直到12日晚都是连夜雨，其中12日凌晨三点左右的降水量更高达70毫米。今天凌晨六点左右才雨停，七点时已完全放晴。”

　　“谢谢。”魏谨点点头，道过谢，这才翻开手上的资料查看。

　　里面是刚才汇报过的情况总结，有孙芹芹说到的通讯人名单，还有刘玲的课表，气象数据，沿岸公园的地形图等等。不过魏谨并没有看多久，大概只翻了一页就合上了文件夹。她沉了沉声，此刻才回答叶局的话：“叶局，我们先让同事们下班。”

　　叶局没有多说什么，了然笑着点了头。其他同事仿佛不相信似的，眼神在魏谨和叶局身上来回打量，又用眼神询问着身边的同事——自己没听错吧。

　　这一副场景魏谨尽收眼底，心里暗笑，面上终于回归她平时的轻松神态，再次强调：“下班了，大家回家吧。”

　　这会子，孙芹芹更是摸不着头脑。从她入局到今天小半年了，原本都和其他人做好了今天要加班的准备，眼下却一句话，就可以回家休息了。她跟着欢呼着的其他同事离开一室，心里暗道，这队长可真不一样啊。

　　“小魏不愧是在我们这呆了好几年啊，只一看，就知道厉害了。”叶局拍了拍魏谨的肩膀，就往门外走去，“你晚上写个具体情况吧，明天我去找王部长吃个早茶，看他有什么指示。”

　　在来河阳分局之前，魏谨怎么也想不到，第一天上班就接手了这么一个大的案子。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陌生的书柜、陌生的白板、陌生的桌子、陌生的电脑，还有眼前这块陌生的职位牌——刑侦大队队长。她看了看窗外已经彻底黑下去的天，这是从学校出来之后，第几个熟悉的夜晚，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虽然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她要做的事却从来没有变过。

　　集中全部精力写着汇报的魏谨，直到办公室门上传来了敲门声，才从证据与线索的深渊中清醒过来。此刻已经接近凌晨，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花费了许久。她往门外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是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周一茗。

　　“师姐！”魏谨想都没想，就站起身绕过桌子要去和周一茗来一个拥抱。周一茗也不意外，牢牢的拍了拍魏谨的后辈。喊着她师姐，她们之间就还真的是这种在校时的打招呼方式，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呢。

　　“看你一直没打我电话，就知道你肯定又加班了。怎样？忙完了吗？”周一茗边问边打量着魏谨的办公室。她想象着，如果自己当初在警察这条路上走下去，是不是也能在魏谨这个年纪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为着一桩桩案件而忙得忘却时间。

　　但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收收尾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你特地来接我回去的吗？”魏谨连忙回到电脑前，从刚才停下来的地方接着打着字。

　　“主要是怕你找不到我住哪。”周一茗站在桌子的另一边，随手拿起一两张摊在桌面上的纸张，漫不经心地说道，“送完你陶科长，我兜了兜风就顺路过来了。”

　　“我看陶科长倒是挺喜欢你的。”

　　打印机沉沉地运转起来。魏谨站起身，收拾着散落一桌的纸张，语气轻快，像是忽然发现什么秘密的小孩一样，脸上也全是好奇。

　　周一茗把手里的纸递过去，白了魏谨一眼：“这你也能看出来？”

　　魏谨挑挑眉，打量的笑仍旧没有消失，周一茗又回敬了一个白眼：“我惹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嘛，”

　　说得也是，魏谨暗想。她们并没有在陶科长的话题上纠结太久，反而讨论起待会儿回去，该点些什么外卖。晚上那一顿，魏谨没吃多少就走了，现在正饥肠辘辘。

　　“我家楼下有家麻辣烫，味道不错。回去打个包就行。”周一茗带着魏谨往自己的车里走去，按响了口袋中的钥匙锁。

　　警局一楼还亮着灯，有几个负责值夜班的同事目送着她们。

　　魏谨刚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便看到周一茗正望着一楼大厅里的警徽晃了神。她大致已经猜到这个时刻周一茗心里在想什么。

　　她还记得，在警校时，周一茗可是被部长、院长等一系列的领导和老师交相称赞过的、用以给在校学生作示范的模范生。更不用说，还是众多学妹学弟崇拜的对象。也因此，周一茗还被校内校外起了个一致的戏称“大神”，当时可谓是实至名归。

　　只是世事难料，人情法理难两全。

　　“师姐，走吧。”

　　“嗯，走了。”

　　河阳分局办公楼残留出的灯光在深夜里显得有几分孤寂，映衬在坐在驾驶座上的周一茗身后，死死地停留在原处，哪怕只是多一缕也好，却再没有跟随着她们往前走去，仅仅留了一路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