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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初夏抬头,石洲市的夏天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更快。清晨的露水浸染了阳光的烧灼气味,是干柴风尘的味道。

      站在门口石碑旁的陶济,借着老树的高大林荫,眼睁睁看着周一茗开着她那辆黑色奥迪,在地面上出现又消失过几遍后,才向她走来。

      上午清澈的阳光映衬着周一茗身上的白色T恤和同色系运动裤,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比夏天日照还热烈的光芒。陶济回想起,似乎周一茗的每次出现,都如同此时此刻一样,整个人都是光。

      白日里是明媚阳光,夜幕里是璀璨霓虹。

      “怎么忽然就约我了?”

      在陶济面前,周一茗的高兴和喜悦有些许简单明了,不似她们初见面时的距离与试探。

      “想你呗。”

      这话陶济说得半真半假。她把手放进周一茗朝她摊开的纤长手掌间,感受着周一茗身上入夏的温暖,不禁觉得是否自己要做的事过于残忍。

      这次会面的地点与以往不同。周围人形色匆匆,楼道里人满为患,这就是工作日里中心医院的日常。在医学院的五年里,陶济也有过在这里轮值的日子,虽然短暂,但至今记忆犹新。

      虽然说,她作为法医,已经习惯于见尸体,见死亡。但医院却有所不同。在这里不是见死亡,而是见证死亡。是一个快速又慢速,从动态到静态的全部过程。

      比起他们是用尸体来编织出生前场景,医院是活生生地目睹着死亡的发生,见证着最为残忍的过程。

      住院部在门诊大楼的后面,是前几年新筹建起的高楼大厦,能够容纳更多的病人。一楼的普通电梯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列,在保安的指挥下,一段人一段人的移动,慢速而漫长。

      陶济带着周一茗凭着身份证明证件,去了另一道的职工通道电梯。三米多长的电梯里摆放着一辆手术推车,上面躺着的是刚从手术室出来、还未醒过麻药的病人。年纪已老,皱纹斑驳的脸庞已不受自控,嘴巴大张着。数不清的输液管从被褥下方穿出,一根串着一根,系挂在手术推车上的支架里。在手术推车旁陪同着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大概是他的老伴。

      这是行走于医院中再寻常不过的场面。谈不上什么新奇,但每次遇见,却还是会令人生出无限伤感。

      电梯里十分安静,仿佛在这种环境与场景之下,任是谁都会将自己切换到那个与此情此景相匹配的情绪频道。

      她们的目的地在七楼,呼吸内科。

      正对着电梯门口的护士站里,有一个穿着警服的同事正与护士说着什么,神情轻松,说到兴起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踏入此地的那一刻,周一茗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既是她曾是个警校学生的直觉,也是这几年在社会摸爬滚打后所练就的察言观色。周一茗吃力地在记忆中搜索,最近这段时期,有什么事是与肺部疾病相关联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周一茗隐约回想起,在前天电视新闻中,曾经报道过一起火灾事件,而且当场还存有幸存者。

      而这一事件,是她能够寻找到的唯一线索。

      因为如果是从火场劫后余生,那么极有可能会因为吸入火场中的热空气、火焰、烟雾或者其他的刺激性气体,而导致急性肺水肿。只是当时的这条新闻仅仅作为环境音,来缓和她被《被制定国度》收益项目所扰乱的数字和计算公式,具体内容她并没有仔细听。

      “纵火案发生在前天凌晨。”

      果然,陶济一开口,即刻证实了周一茗的猜想。她驾轻就熟的走过护士站,转向左边走廊。

      不知在哪个时刻,她们原本牵系在一块的手悄无声息地分离开。周一茗跟在陶济身后,听着一扇扇半掩的病房里,此起彼伏传来的因呼吸困难而发出的咳咽声和吸气声,只觉着心头和身体霎时发了麻。

      “是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女儿和外孙。”陶济说话的声音飘向前方,空气隔绝着她单薄的身体,周一茗觉着自己好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们住在一年前才建好的西星那儿的经济适用房,18楼,电梯房。”

      医院的走廊略宽但不长,才几句话的时间,陶济已停下脚步。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间单人病房,门旁的标牌上写着里面的病人姓名和年龄。

      孙喆,18个月。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此刻紧闭着。磨砂的窗户玻璃阻挡住窗外的风景和灯光,看不出当前季节已是入夏。

      走廊里的灯悉数亮着,分不清昼夜交替,这种封闭感连温度感应也随之失了效。

      “周一茗。”陶济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坚毅地凝视进周一茗望向她的疑惑眼神里。她尝试着想去牵周一茗的手,但几秒之后却果断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此时此刻的她明显察觉到,仅仅是这几秒,周一茗像是发现什么不可思议的真相一样,瞳孔瞬间在她的视线里无限放大。

      陶济快速伸出手,紧张地捧着周一茗的脸颊,手心里溢满了来自于周一茗口腔牙齿间的颤抖:“周一茗。你一定要冷静!好不好?”

      周一茗听不见陶济在说什么,她的大脑在飞速旋转。

      其实,在踏入医院之初,她已设想过无数种陶济约她来此的可能。可这一会儿,那一箩筐的可能尽数烟消云散,怎么努力也抢夺不回几秒前才从她脑海里长出来的唯一可能。那个让她惧怕,让她不敢面对的可能。

      她又如何能冷静呢?

      舌尖品尝到一丝铁味。紧咬的牙齿抵不住因为恐惧而带来的压力,徐徐地渗出了血。

      在陶济手心里的脸颊肌肉逐渐坚硬,周一茗整个人也跟随着僵硬住,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波动。

      周一茗迟缓地把陶济的双手从她的脸颊上扯下,喉咙紧锁着,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示意——她已经做好准备,敲门吧。

      前来开门的是另一个穿着警服的同事,低音一声冯科长后,将她们两人迎了进去。

      病房里还坐着一个穿着廉价衬衫的中年妇女,神色悠然,面容蜡黄,看样子应该是护工。

      单人病床上躺着一个不过占了三分之一床铺大小的小孩,双眼紧闭,正在深深沉睡。摊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紧紧握成拳,白嫩面容上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小小眉头皱拢在一起,一看便知在睡梦中也在感受着痛苦。从脖颈的地方延伸出一处小型的人工气道,一呼一吸时会发出呼呼的声响。被子半掩盖着,袒露在外的脸颊、手臂和腿上,残留着被高温烫伤的痕迹,涂过药后,像是在身上沾了乱玩后的红土一般,凌乱不堪。

      “今天情况怎么样?”陶济问道。

      “上午主治医生来查过房,换了药,半个小时前才让护工阿姨帮忙把药喂下,刚睡着没多久。”

      “嗯,其他的呢?”

      “上班前,魏队长来探望过一次。没有异常。”

      周一茗死死地站在病床一旁,眼神一动也没动地注视着床上的这个小家伙。她想从余下那些能辨认的特征上去尝试匹配,是否有她曾经熟知的眉眼和棱角。

      在周一茗二十多年的生命当中,至今都留存在她脑海中的孙姓人名只有一个。是一个会在出警后,请她吃夜宵喝啤酒的爽朗汉子,是一个会在处理斗殴打斗时,把她护在身后的大哥哥,更是一个会二话不说、愿意把配枪交给她的赤诚小伙。

      是的,只有那一个人姓孙。

      孙齐,她在西星派出所实习时的师兄。

      陶济来到周一茗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端详着病床上的这个小生命。不知不觉间,她们垂在身侧的手交缠在一起,陶济略凉的肌肤上,流转着周一茗渐渐恢复流动的温度。

      时光就这样默默流逝,陶济不知道周一茗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去打破周一茗想要的平静。

      “我们走吧。”

      大概十分钟过后,周一茗说话的声音如同从灵魂深处传来,低沉,在这房间里还有回声。她们牵着手,乘坐过电梯,走过门诊大楼,一齐走到阳光直射的医院大门外。

      越接近中午,这一块便越人声鼎沸。

      “你不是说,受灾的是一家四口吗?爸爸妈妈女儿和外孙。其他三个人呢?”

      亲眼所见的现实远比别人复述的事件更惊心动魄。这也是为什么陶济会选择先带周一茗来看孙喆的原因。如果周一茗已经消化掉孙喆背后可能带来的事实,那么,再谈起与此有关的案件时,或许会容易让人接受那么一点点。

      “其他三人因伤势太重,抢救无效,离世了。”时间在走,日照也在走。原本陶济找到的那处树荫,如今只能笼罩半个身影,“对不起。”

      “用不着你说对不起。这件事与你又没有关系。”

      “现在这个案子魏谨在负责,如果你想了解什么,可以去找她。”

      “魏谨?她应该不知道我和这个案子会有关联吧。”

      初夏的阳光原本应是灼人,但站在太阳光下的陶济和周一茗,却只感受到周遭萦绕着一股寒流。从进入医院开始,一直缠绕在她们身上,没有消失。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和我有关联的呢?冯科长。”

      陶济早已预料到周一茗定会对她有此一问,她也做好了详细解答的准备。她与周一茗,和周一茗与她之间的那点博弈,她们两从来都心知肚明,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你和我说过的故事,我一直放在心上。”陶济侧头直直地望着周一茗,并不打算有任何的隐瞒,“我调取过西星派出所的执勤记录,知道那天原本应该和你一起值班的,是一个叫做‘孙齐’的警察。”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个叫做孙喆的小孩,是师兄的孩子呢?”

      “周一茗。”不管陶济如何解释,又或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唤她的名字,周一茗都没有给回过她一个眼神。她笔直朝前直视的双眼里,不知道装载着些什么往事,又或是什么揣测。

      医院外的大道上车水马龙。地下停车场的红色LED指示牌一直停留在“停车位已满”的标识上,没有变过。

      “你所有的关于‘我’的这些问题,我相信,等你找到魏谨,向她要求要了解这个案子时,一切都会明了。”陶济把玩着身上这条去年买来、在今天却还是第一次穿的碎花白色连衣裙的带子,用它在空气中,不动声色地描绘着倒映在前面、被缩小成半截长的影子,继续解释道,

      “我先带你来见孙喆,是因为我想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你。并且,我想,魏谨大概需要你的帮忙。”

      最后这句话,终于成功地换回了周一茗的关注。她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尝试着从陶济脸上寻找出这人今天约她会面的真实意图。可陶济那双水晶透亮的大眼睛,却仿佛在把她从安全地带深深地拽入她所害怕的地方。

      周一茗有点后悔,她把陶济想得太过简单了。

      “你们找到师兄了吗?”

      “孙齐已经失踪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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