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步懒恰寻床

8、两小无猜

　　过了几天，宰相李环抱着一摞奏折来见皇帝：“陛下，这几本奏折上的批文，似乎不是陛下亲笔。臣不敢把这些奏折发还给大臣们，特来问问陛下，最近可有授权他人代批奏折？”
　　姜绎打开一本折子翻了翻，漫不经心地问：“李卿是如何看出来，这不是朕的笔迹的？”
　　李环道：“臣看陛下的字看了这么多年，陛下的运笔习惯，一点一划皆了然于心。模仿者再高明，转折之处也免不了会露出马脚来。”
　　姜绎把折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佩循啊佩循，朕早就跟瑶瑶说过，她的字学得再像，也骗不过李相去。”
　　李环一愣：“这是，公主的手迹？”
　　皇帝笑道：“那天芙瑶一时淘气，临摹朕的字体写了份诏书。朕看她学得挺像，一时也起了玩心，就由朕口授，让她代批了几道折子。朕是想看看能不能瞒过那些大臣，结果在你手里就被识破了。”
　　李环勉强一笑：“公主冰雪聪明，这笔仿字果然高明，差点连臣都没认出来。只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还请陛下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顿了一顿，又道：“陛下难道忘了太祖朝公主乱政之祸了么？”
　　姜绎不悦地：“ 丞相言重了，芙瑶年纪还小，诏书之事不过是一时游戏。再者前朝也有太监秉笔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成例。朕日理万机，不见得凡事都能亲历亲为。往后只要盖了玉玺的，不论是不是朕的亲笔，都是皇命，两省照常签发即可，不必再来问朕了。”

　　李绍凡来到芙瑶公主所居的懿德宫，翠罗迎出来：“裁缝正在内殿给公主量衣，请李公子稍等片刻。”
　　李绍凡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几个量衣的妇人恭谨地从殿内退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位身段窈窕、戴着面纱的女子。
　　出入皇宫还戴着面纱，这让李绍凡微觉奇怪，忍不住向那女子多看了几眼。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那女子在经过李绍凡身边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垂眉敛目地去了。
　　那一眼却让李绍凡一怔。
　　即使隔着面纱，也能看出是个美女。三十多岁了，身材却依旧美好。举动间有行云流水般的韵味，不像地位寒微的裁剪女工，倒像是出身高贵的公主王妃。
　　但是让李绍凡怔住的不是那妇人的美貌与气质，而是她眼中的悲哀。那双有着美丽轮廓的眼睛里雾气氤氲，似乎在辛苦地含着泪水。并不是下人受了气忍泪吞声的样子。那妇人的悲哀也像个王妃，克制而高贵。

　　李绍凡正在想那个奇特的女子，公主已经传话：“请李三公子进来吧。”
　　李绍凡进得殿内，一边朝公主虚虚行了一礼，一边笑道：“公主妹妹，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芙瑶微笑着问：“什么好东西，拿来我瞧瞧？”
　　绍凡这才发现公主眼皮微微有点肿，关切地问：“芙瑶，有谁惹了你么？怎么你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芙瑶笑道：“谁哭了？昨晚陪父皇看折子看到半夜，没睡好，今儿起来眼睛就有些肿——你说送我的东西呢？”
　　绍凡从怀中掏摸出一件物事，攥在手心里递给芙瑶。芙瑶伸手来接，绍凡突然一撒手，只见一只碧油油的蚂蚱落在芙瑶手上。芙瑶惊叫一声，猛地一甩手，蚂蚱掉到地上。芙瑶吓得一迭声地叫人：“快把这虫子捡出去。”
　　绍凡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才知道你的罩门在哪儿了！别怕，这不是真蚂蚱，是我刚才在外头拿草编的。这个季节，我就是想送你真的也没处抓去。”说罢弯腰把草蚂蚱拾起来，歪着头得意地问：“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芙瑶把那草编的蚂蚱接过来，托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一番。那蚂蚱果然编得精致，连眼睛触角都是逼真的。芙瑶含笑问：“三哥，你跟谁学来的这本事？”
　　绍凡道：“我小时候的奶娘手可巧了，常常用草编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来哄我玩。我就坐在她膝上看着她编，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可惜现在大半也都忘了。”
　　芙瑶默默地把玩着那只草蚂蚱，半晌，忽然开口问：“你娘呢？”
　　绍凡一愣：“什么？”
　　“你娘也常常像这般抱着你，哄你玩么？”
　　绍凡垂下眼睛：“我出生不久，我娘就去世了。 ”
　　芙瑶轻声：“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问的。“
　　绍凡一笑：“没关系。我娘过世的时候我还小，还不懂得伤心。倒是后来弟弟出生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久，觉得父亲有了弟弟，再也不会喜欢我、在意我了。我弟弟做满月那天，我爬到房顶上呆了一天，家里人急得四处找我。后来下人把我从房顶上抱下来，父亲气得要打我，还是我继母拼命拦着才没打成。”

　　芙瑶骇笑：“你那时侯多大？三岁还是四岁？是怎么爬到房顶上去的？”
　　绍凡眨眨眼睛：“你想见识一下么？”
　　芙瑶点头。绍凡走出殿外，抬头看了看头顶巨大的屋檐，估算了一下高度，从腰间解下套马用的绳索，晃一晃抛上去。那套马索的一端便套在了柱顶的斗拱之上。绍凡凭借绳子三两步窜上了房顶，站在上面向芙瑶笑道：“这上面风景真好，你不想也上来看看么？”

　　清风徐徐吹动着少年的袍角，夕阳将他整个人都笼上一层金边。绍凡在屋顶上俯身，逆着光，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别怕，我拉你上来。”

　　许多年后，当踌躇满志的芙瑶女王一步步登上紫宸殿的台阶，站在殿前回首远眺时，初升的朝阳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傍晚，自己和一个英俊少年并肩坐在懿德殿的殿顶，看着阙下整座上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一层层晕染到天之尽头。

　　睁开眼，时光已逝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