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生机与博弈 ...
-
晨露未晞时，江星遥的偏院已浸在清浅的晨光里。
江星遥披着藕荷色披风蹲在篱笆旁，指尖抚过沾着露珠的月季花瓣。这是她上月让灵乡从花市淘来的小苗。如今这花爬满竹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盏在风里轻晃。
小院的竹篱下挂着的彩色的纸灯，是江星遥和灵乡这两日闲来无趣做的，此刻这纸灯上，还留着昨夜的余温。
微风轻轻扫过庭院，江星遥挂在房屋檐角的小风铃叮当作响，混着院角小池塘的蛙鸣，这不起眼的偏院，此刻倒比主院的亭台楼阁多了几分生机盎然的意味。
灵乡端着木盆从屋内出来，见江星遥盯着窗台上一小捆银灰色的绣线发愣，她凑过去道：“咦？姑娘，这羞线是哪里来的啊？我记得这绣线昨儿还没有呢，莫不是……”
“嘘。”江星遥手指放在嘴边，示意灵乡不要说下去了。她指尖捻起那银灰色的绣线，细细地看着。
这种绣线她听过的，是西域进贡的冰蚕丝，绣出的成品浮光跃金，栩栩如生，价格比市面上的高品还要高出一大截。
只是这冰蚕丝过于珍贵，寻常绣坊根本买不到。江星遥研究高定系列时曾想用这种丝线的，奈何找不到合适的进货渠道，便也作罢了。
这么贵重的丝线，如今莫名出现在她窗边，怎可能是巧合呢？
江星遥摸着手中的绣线，那触感与那日蒙面男子袖口的冷香隐隐相合。
她将绣线藏进锦盒，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许是二哥哥送来的，前些时日我随口提过想要这个样式的。你拿去屋里收好吧，咱们做定制绣品正用得上。”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江星遥抬头，见江熠一身藏青朝服立在门口。他目光正扫过爬满月季的篱笆，落在池塘里新抽的荷叶上，檐角的风铃，还有院中若有似无的一阵桂花香气，眉梢微挑。
从前事忙，并未仔细看过江星遥的院子，他竟不知这偏院在这春日暖阳里，是这般生机盎然的模样。
“哥哥来了。”江星遥起身迎了上去，引他往石桌旁坐，“灵乡，快去把温着的奶茶端来，给二哥哥尝尝。”
江熠淡淡笑着，坐下时还在环顾江星遥这个偏僻的小院子。
小院的是桌上，放着一个半大的绣棚。上面绣着半幅“缠枝莲络珠”纹样，那针脚细密得，比宫中绣娘更胜一筹。江熠有些意外，他不知江星遥的绣工竟这般好。
江星遥接过灵乡端来的奶茶，放在桌上。
江熠回眸的瞬间，余光瞥见廊下挂着的风干海棠花，与宋府海棠院中的品种一模一样。
宋家赏花宴上的事，江熠早有耳闻，如今看到江星遥院中的海棠花，他心中疑窦更甚。带着些许探究，他开口问道，“听说你前几日你从宋府回来，身子便不大好，如今我瞧着，倒不像病着的样子。”
“哪就那么凑巧了，”江星遥笑着说道，“不过是这几日夜里凉，感了风寒，如今都好了。”说着，她将奶茶推给江熠，“哥哥今日得空过来，不单单只为了来看我吧？”
江熠没急着回答，反倒端起茶杯，呷了口奶茶。这牛乳茶做的甜香，还带着淡淡的桂味，竟比府中御赐的茶点更合口。
放下茶盏，他目光直视江星遥：“前日宋府宴席后，你便闭门不出，府里都传你是为宋洺伤神，才有病了。可我瞧着你这院子，倒像是要长久过日子的架势，不似为情所困之举。”
“哥哥既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江星遥淡淡一笑，取过锦盒，将冰蚕丝绣线和一本纹样图册推到他面前，“前两日阿娘来过我院中，想来哥哥也听说了。她怕我惦记宋洺，又担心我所行之事会连累哥哥。我无心因宋洺与江清月打擂台。却也不想平白在家中受这样的气。”
“我和灵乡绣工都还过得去，我想做绣品生意，攒够银钱，我们二人便搬出去。”
江熠听着江星遥的话，手却没停。他翻看着图册，指尖划过那些新颖的“月影海棠”、“络珠缠枝”纹样，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这些纹样借鉴了古书中的图腾，绝非闺阁女子能想得出。你这锦盒中的冰蚕丝更是罕见，若我没记错，这种绣线只有去岁西域使节来京朝贺时进贡过。宫中得一小捆这样的绣线已是难得，你从何处得来？”
“病中梦到的。”江星遥语气坦然，“从前在偏院无事，便翻了些杂记，之前生病睡的时日多了，梦里竟把杂记上的古纹和市井花样凑到了一起。至于绣线，是之前给一个行脚商送了几个图样，机缘巧合下，他因这些图样发了笔横财。”
“他为了谢我，特意差人送来这绣线，让我留着绣嫁衣。只是现下我用不上了，正好拿来做绣品。”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挑不出错处。江熠盯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沉稳，绝不是江星遥这个年纪该有的，可她提及“行脚商”时，眼底的坦荡又不似作伪。
他想起前几日主母偶然提及，江星遥近来常让灵乡去“锦绣阁”送东西。江熠当时只当是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如今看来，江星遥早有谋划。
“女子从商，轻贱得很，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应允的。”江熠将图册合上，看着江星遥说道，“你若想嫁个体面人家，我倒能帮你周旋一二。”
“我不嫁。”江星遥用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听闻哥哥名下有三家铺面常年亏损，账房还是主母派来的人，想必哥哥也不愿私账被人盯着。可以把铺面盘给我，对外只说被一位不愿露名的贵人接手，哥哥代持即可。”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铺在石桌上，“这是账目规划，我只要四分利，余下的都入哥哥私账。亏损算我的，扩张本钱也从我的利里出。账房我另找可靠的人，做两套账。外账给主母看，内账我们私下核对。哥哥在朝中打点需银钱，总开口同家中要钱也是拘束。若我这生意做成了，于你我而言，是双赢。”
江熠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账目，指尖微微发颤。这做账的手法，竟比府里的老账房还娴熟。
他抬眼时，正见江星遥蹲下身，捡起一片落在石桌上的月季花瓣，轻声道：“哥哥当年为了给我求这小厨房，跪在主母面前磕破了头，我记得的。从前我不懂事，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虽不常来看我，我亦知道是你在父亲和主母面前替我周旋。如今我想试着靠自己活下去，也想……给你添点助力。”
晨光落在她的发顶，细小的绒毛泛着金光。江熠忽然想起幼时，他在书房读书，总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窗外，偷偷在他窗边放一块偷藏的桂花糕。
彼时她还没遇见宋洺，自己也无功名傍身，对这个妹妹的照拂实在不多，可江星遥并不怨恨，眼里全是对兄长的依赖。
“你倒把我的处境算得一清二楚。”江熠的语气软了些，“可我凭什么信你能做成？”
江星遥一笑，起身往屋内走，片刻后端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是一支银络珠发簪，簪头是极小的海棠花，正是江星遥新画的纹样。旁边还有一小罐胭脂，色泽比京中最火的“醉春坊”更鲜亮。
“这簪子的样式，是我给未出阁的女子画的，娇俏客人，还有这胭脂，我闲来无事，便与灵乡一起用我这花圃中的鲜花为原料做的。虽是普通用料却样式新颖，试卖了半月，‘锦绣阁’已经来订了十套。”
江熠拿起发簪，指尖触到簪尾刻着的极小“遥”字，心中一动。他沉默半晌，将锦盒推回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你记住，你所谋之事，我并不会为你遮掩，你自己好自为之。”
江熠走后，灵乡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娘，二哥儿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江星遥没说话，走到窗台前，却见那捆冰蚕丝旁，多了一张极小的字条，上面是刚毅的字迹：“锦绣阁管事，可信。”末尾依旧画着银哨纹样。
她握紧字条，抬头看向院外的老树，枝叶间藏着一道黑影，见江星遥回头，那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墙头上。
“会成的。”江星遥转身，将字条藏进衣襟，拿起绣绷，“我的条件都开在他心坎儿上了。灵乡，把那批新绣线拿出来，咱们赶制几套‘月影海棠’，送去锦绣阁。”
风又吹过，风铃叮当作响，池塘里的小鱼甩着尾巴，搅碎了满池晨光。江星遥捻起针线，针脚穿过绣布时，眼底难得有了笑意。
江熠却没她这般好心情，出了江星遥的偏院，江熠心中的疑惑更甚。
他自诩有颗七窍玲珑心，打小就把 “察言观色” 和 “利益最大化” 刻进了骨血里。主母林氏是青州望族出身，他便收起庶子的局促，晨昏定省从不错漏。
主母生日他提前半月备下亲手誊抄的佛经，主母染恙他一步一磕头去道观求符，喂药时还会软着声说“熠儿吹吹，娘亲就不疼了”。三分真心裹着七分算计，竟真让主母把他当亲儿子疼，连府里最老的嬷嬷都赞他比亲生孩儿更孝顺。
为了稳住这层倚仗，他对亲娘陈氏刻意冷淡，对江星遥更是近乎不闻不问。在他看来，只有疏远才能护着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女在深宅活下去。可偏偏是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妹妹，让他第一次慌了神。
他在主母面前装不懂生财，连派来的账房都信了他只通书本的假象，江星遥却能一语戳破铺子亏损是你故意防着主母。他原以为这妹妹不过是个没被好好教养，连正妻规矩都学不全的庶女，竟能拿出条理清晰的账目，提出两套账代持的主意。
思及此，江熠心里忽的生出几分气闷。不是气她谋生意，是气自己。他算计人心，却看不透这个妹妹。她眼底的沉稳仿佛活了两世之人，如今说的话，做的事，都远超他对曾经那个“江星遥”的所有认知。
江星遥就仿佛一块浸了水的青石，看着普通，敲下去却全是他摸不透的硬气。
为何会这样？江熠不解。
只是他明知道江星遥隐藏颇多，可他终是生不起气来，反倒有些心疼她如今这般算计的模样。
夜深了，江熠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脑中反复闪现曾经江星遥躲在窗外，给自己送桂花糕的模样。一时间，他竟开始怨恨自己。
他的妹妹才十五岁，正是花朵般的年纪，本该靠着父兄在朝中为官，为她谋个好人家，过一辈子安稳生活的。可如今她却不再把自己当做依仗了。
若非自己从前醉心于求取功名，若能在她幼时对她多加照拂，若江家二老算计她的婚事时自己能站出来替她多争一争，是否这个妹妹，能比今日过得，更轻松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