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江南轻筝

9、第 9 章

　　褚明远又是很久没来。

　　他过不去心里的坎，方少艾很明白，也不去催他找他，就让他自己先冷静一段时间。等他过去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她每日和春桃在宫里嬉戏，早上迟迟地起，炎热的白天躲在屋里扇扇子吃冰，傍晚凉快些了捧着卷书躺在树荫下乘凉，天色差不多了，又进屋绣绣花讲讲故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虽然见不到褚明远，但有姜维做中间人，也还是能时常听到他的消息。

　　大多是好的，偶尔会疲累嗜睡，头晕过一次，姜维给他开了药，嘱咐他按时饮食，后来便没再犯过。

　　她悬着的心便放下了，托姜维带话好好照顾自己，得了他亲手画的一张秋千。

　　“他说他没什么东西能送美人，只能自己作画。又怕画人惹来麻烦，便画一架美人的秋千。”

　　方少艾捧着画颊飞红晕，谢过姜维后把画藏在了枕下。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美人是不是在想这个？哈哈哈哈！”春桃调皮地蹦出来，把方少艾吓得笑着去挠她。

　　“好啊春桃！你吓唬我！”

　　“哎呀美人，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挠我哈哈哈哈！”

　　笑声如铃，顺着风传出老远。褚明远从转角走过，闻声忍俊不禁。

　　确实已经很久没过来了，那天的事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一想起来便不知所措。这些天他只能这样“顺路”走过宫门，听一两句她们的笑声，也很满足。

　　没走多远，迎面走来当今的储君。他神情高傲，目中无人的样子和小时候没多大差别。褚明远从小就不喜欢他，一来太子总是莫名其妙言语辱骂他，二来父亲告诉他，这位太子性情暴烈，不是好相与的，嘱咐他今后若是入朝为官，不要崭露头角，庸庸碌碌一辈子就好。

　　可褚明远自小天赋过人，亦是一身傲气，哪肯受这样的委屈？便总是盼着东宫易主，换一个更贤德的皇子做太子。

　　可惜直到被抄家，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如今狭路相逢，对方依然是储君，而他已经是奴才了。

　　沿着墙根跪下，他忍下腹中孩子的挣扎，恭敬地给太子行礼。

　　太子一步步离开，在褚明远可以起身的最后一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傲慢而冷漠地笑看着他，语出讥讽：“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褚二公子吗？好久不见，怎么如此低贱了？”

　　褚明远不动声色攥紧衣摆，更低地伏下身去。他入宫也已多年，见太子的次数多得数不胜数，不知为何，他今日却突然发难，真是来者不善。

　　“看起来褚二公子很喜欢跪着，那就跪够两个时辰，给太妃祈福吧。”

　　褚明远一惊，腹中顿时更加闷痛。两个时辰，别说他现在怀有身孕，就是身体健壮的人也熬不住在烈日下跪这么久。

　　“殿下……”来不及为自己辩解，太子已然大步离去，留他无措地跪在原地。

　　两个时辰……这个孩子难道真的没有缘分？

　　夏日阳光毒辣，跪了小半个时辰他便已经头脑发昏，肚子里更是阵阵抽痛。姜维嘱咐过他，一旦腹痛一定要躺下休息，可如今……

　　他只能捂着腹部弓起身子，试图缓解愈演愈烈的痛楚，可无济于事。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身体很热，又好像很冷，眼前逐渐模糊，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的心凉了半截，想让自己清醒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晃了晃头，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褚内官……褚内官醒醒……”有人在小声地喊他，声音很熟悉。褚明远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只有梦里，方少艾才会在他身边。

　　“阿远？醒醒，能睁眼吗？”

　　还有姜维？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一阵模糊之后，看见了姜维的大脸。

　　“吓死我了……”他松了口气，转身呼唤春桃，“快把药端来。”

　　褚明远迷茫地张了张口，又看见了一旁红着眼的方少艾。她在哭，神情担忧又紧绷，看见他醒过来，泪珠像断了线似的不住往下滑，他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让她担心了。

　　片刻后，他终于想起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一想到孩子可能没了，心就像被千万支箭洞穿，疼得连呼吸都熬不住。

　　“孩子……”哑着嗓子问出一句，泪水也像方少艾似的滚滚而落。

　　“孩子没事……”方少艾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去泪水，哽咽着安抚：“孩子还在，别担心……好好养着，太妃说了，有病就好好养，不用天天去她那里。”

　　这些日子躲着她，褚明远总往太妃宫里跑。太妃是祖母闺中的好友，褚家出事时，太妃费了不少心思才保住他一条命。为了避嫌，此后太妃闭门礼佛，不常外出走动。这段时间后宫其他人都不在，他才有机会去陪陪她。

　　其实也是想让自己静静心。

　　“美人，你不该在这里。”他实在很担心她被卷入什么风波里。

　　方少艾还没说话，姜维忍不住插嘴道：“那美人该在哪里？你看看这里是哪里。”

　　褚明远愣了愣，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不是司礼监，可也不是方少艾的寝殿。

　　“这是……哪里？”

　　方少艾道：“是侧殿，你放心，没有人看见。”

　　他怎么能放心？他就算是个阉人，也是半个男人。宫里最重要的就是避嫌，如果被别人看见了……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要回去，我不能在这里。”

　　姜维不耐烦地按住他，低声训斥道：“孩子不想要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要是我们再晚去一时半刻，太子就会看到一地血！别说孩子，你自己也保不住！”

　　褚明远低垂着眼不知想了什么，忽然又落下泪来，颤声问：“是我连累了你们……”

　　姜维便敛了声，叹了口气道：“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做的一切都值得。今后务必当心一些，别再让太子寻你的麻烦。”

　　“嗯……”

　　姜维软了语气：“睡会儿吧。等好一些了，我送你回去。”

　　褚明远点点头，看了一眼依然红着眼的方少艾，冲她努力笑了笑，又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