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江南轻筝

2、第 2 章

　　褚明远并不常来，他是秉笔，随侍君王，早晚都很忙。

　　但方少艾还是每晚都等，等了五天，他终于又落在树上，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她不敢出声，走到树下招招手，褚明远就跳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在离她一臂的地方。

　　“谢谢你的药，我已经好了。”

　　褚明远低声道：“那就好。美人身子金贵，下次不要这样不小心了。”

　　方少艾看着他笑，“你等等，我去给你拿酒。我的手艺很不错的。”便转身要走。

　　“美人！”褚明远提高了些声音喊住她，方少艾诧异地止步，“怎么了？”

　　“美人宫里的……物件，不宜出现在奴的住所，奴……奴喝一杯就好。”

　　方少艾便有些伤心，问他：“那你能进来喝吗？外面起风了，喝酒不能吹风的。”

　　褚明远内心挣扎片刻，还是道：“无妨，奴身子强健。”

　　方少艾只能作罢，进屋倒了一大盏酒来，褚明远只喝了一口。

　　“奴明日还要当值，不能多喝。美人的酒很好，奴很喜……很感激。请美人将那药瓶给奴，奴去还给御药局。”

　　不曾记录的东西出现在宫里，上了称就是千斤压不住。方少艾知道厉害，将药瓶原模原样还给了褚明远。

　　“你什么时候走？”她满含期盼地问。

　　褚明远默了默：“明日早值……”

　　方少艾脸上便露出失望来，又大着胆子问：“你……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褚明远愣了愣，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斟酌着道：“美人宫中有事，奴自然会来的。”

　　方少艾知道他惯是谨小慎微的，能回她已经很好了，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道：“天黑，回去要当心些。”

　　褚明远颔首：“请美人保重身体，莫要让……人担心。”

　　方少艾想问谁担心，又觉得不用问。这世上还有谁会担心她呢？不就是站在眼前的人么？

　　“我会的。”

　　褚明远又一颔首，一个纵身跳上树，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

　　褚明远没有再来。

　　方少艾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初夏时节。他陪着皇帝在御花园赏花，身旁是雍容大度的皇后，还有两三位妃子宫嫔，她不大认得，只觉得眼熟。

　　皇后见了她，想了想才喊出她的名字：“少艾，真巧。”

　　她不得不走过去，乖巧地行礼，乖巧地告别。

　　她不想引人注意，安安静静在自己宫里住着，不管别人的争宠斗狠，只管和春桃酿酒玩乐。

　　幸好皇帝也没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让她走了。

　　临走偷偷看了眼褚明远，不知怎么，瘦了一些。

　　如果能问问就好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担心又心疼。

　　*

　　第二天快吃午饭时，褚明远竟然来了，手里拿着笔和簿子，身后跟着几个小内官，内官手里都是漆盘，里面放着花里胡哨的赏赐。

　　“这是？”方少艾有些摸不着头脑。

　　褚明远淡淡笑着，道：“这些是陛下给美人的赏赐。陛下说自美人入宫以来，朝事纷繁忙碌，不得空来看美人，只能送些小玩意儿，希望美人能高兴。”

　　方少艾随意瞟了几眼，便看着褚明远，等其他内官进屋摆放东西，才压低声音问他：“陛下不会又来睡觉吧？”

　　褚明远的笑简直压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陛下不会来的，美人放心。”

　　她就松了口气，偷偷问：“你怎么瘦了一些？是病了吗？”

　　褚明远道：“美人不必担心，只是累着了，如今已经好了。”

　　怪不得许久不来。

　　“褚内官也要注意身子。”

　　褚明远恭敬却又深切地看了她一眼，眼里闪过细碎的欢喜：“奴知道，谢美人关心。”

　　说不了几句，褚明远便又走了。方少艾才有心思去看皇帝的赏赐，都是些丝绸锦缎，金银玉器之类，还有一盒香，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她不爱熏香，便让春桃收了起来，主仆二人对坐着吃饭。

　　夜里她又在院子里荡秋千，一道身影落在枝繁叶茂的树上，停了停，跃下树来。

　　方少艾一喜，跳下秋千小跑过去，在一臂的距离站定：“你来了。”

　　褚明远却神色异样，不说话也不笑，冷着脸抿着唇，叫人看着害怕。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一开口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喑哑道：“皇后娘娘有孕了。”

　　方少艾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那是好事呀。”忽然又想到什么，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你和皇后娘娘……”问出口时，心里竟酸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褚明远惊慌地否认：“不是美人想的这样！只是……皇后娘娘劝陛下临幸后宫，还特别提到了美人……”

　　方少艾脸上空白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我？关我什么事？”

　　“美人是方家的女儿，陛下虽不欲宠幸美人，但不理不睬会引起方家不满，总要做做样子……”

　　方少艾心都凉了：“你不是说他不来么？”

　　“是奴回去后说的。”

　　她不死心地问：“那还是睡一觉就走么？”

　　褚明远好一会儿才道：“奴不知……”

　　方少艾的手脚便霎时冷下来，半晌涩然道：“可以想想办法……让他不来么？”

　　“美人是皇上的美人……”

　　是啊……她怎么忘了，她是皇上的女人。

　　方少艾苦笑了一下，心里凉嗖嗖的，道：“谢谢褚内官前来告知，我……我会准备好的……”

　　褚明远走时脚步虚浮，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很久没有再来，再出现在方少艾面前时，是和皇帝一起。

　　时隔半月，皇帝真的来临幸她了。

　　方少艾规规矩矩地行礼，生涩而痛苦地伺候她的男人，不知是身上更疼还是心里更疼，疼得抓破了枕头，哭着被皇帝揽进怀里。

　　皇帝的胸膛很温暖，但她只觉得冷。

　　晚间风大，那棵树陪她呜咽了一夜。

　　*

　　清晨皇帝走时，方少艾听到他对人说：“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眼睛这么红？”

　　熟悉的声音回答：“昨夜有些头疼，可能是着了凉，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道：“一会儿去御药房找御医看看，别不当回事。”

　　他说：“是。”

　　二人的声音便远了。

　　方少艾躺回床上，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蒙头大哭起来。

　　她总算知道那盒香是做什么的了——那是皇后送的催情香，只需点燃片刻，便叫人浑身燥热，情难自抑。

　　每一位皇后为皇帝选中的宫妃都有一盒，是让皇家开枝散叶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分明是毒物！

　　她胡乱怨恨了一番，春桃便喜笑颜开地进来，说御医来了。

　　她只能擦干眼泪整理仪容，去见不知为何而来的御医。

　　“方美人，这是陛下嘱咐的药。”这位年轻的御医恭敬道。

　　方少艾闻了闻，很苦，便问：“这是什么药？我身子并没有病。”

　　“是……”他吞吞吐吐，“是……”

　　方少艾会意，把春桃支使出去，御医才道：“是防止怀孕的药。”

　　方少艾顿时愣了。

　　御医又递过一张纸条，示意她看看。

　　纸条上的字很熟悉，熟悉得她的心都暖热起来。他写道：若是苦，树下有糖。

　　方少艾眼眶一热，攥紧纸条，将药一饮而尽。

　　不怀孕也好，能与他这样远远地望着，就很好。

　　御医走后，她跑到树下挖出油纸包好的酥糖，珍重地藏进了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