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江南轻筝

1、第 1 章

　　春日迟迟，闲庭寂寂。

　　这是方少艾入宫的第三个年头，品阶依然是美人。

　　她入宫并不是因为美貌，也不是因为才情，只是皇帝想制衡方家，才挑了个女儿入宫做质子。

　　才满京城的嫡长女自然是不能糟蹋的，娇憨可爱的嫡幼女也不能受这种罪，就只剩下她这个不受宠的庶女。

　　有些人生下来就不配被爱，在家里亲爹不疼，亲娘又早逝，战战兢兢长到十六岁，一道圣旨便入宫守了活寡。身为权力制衡的旗子，皇帝自然也不待见她，三年了，她只见过君王三次。

　　第一次是入宫两个月后，君王来她宫里说了会儿话，又合衣睡了一觉，第二天她从才人变成了美人。

　　第二次和第三次，就是过年的宫宴了。远远看上一眼，等宴席散去，她又回到冰冷的宫里，守着青砖旧瓦，仿佛伴着青灯古佛。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宫里不会短了吃穿，不至于大冬天裹着一床破棉絮瑟瑟发抖。

　　方少艾抬头看着明媚的太阳，瘦削的脸上浮现两抹嫣红。

　　她知道，她其实也是娇俏可爱的。

　　“美人，尚宫局的份例下来了。”春桃娇娇地笑着，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手里捧着这个月的银钱。

　　春桃是她唯一的仆从，毕竟没有人愿意伺候毫不得宠的后妃。

　　方少艾从春桃手里接过银钱，略略一数，依然是足数的。

　　尽管她没见过几次皇帝，但依然相信他一定是个明君，毕竟连她这种一年见一面的美人都从不克扣银钱，可见他一定是个好人，才会有同样善良正直的皇后。

　　“收起来吧，过几天去买些好吃的。”她又把钱交给春桃，自己懒得理这些琐事。

　　春桃是个很机灵，也很忠心的丫头，跟着她从不叫苦，所以她也乐意宠着她。

　　世上多趋炎附势之辈，忠诚善良之人却少，她能有春桃，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春桃捧着银钱笑嘻嘻道：“美人，来送钱的秉笔内官还等在门外呢。”

　　方少艾动作一顿，有些不自然地问：“这个月是褚内官亲自来的么？”

　　“是啊。他说其他内官都忙。”

　　方少艾脸上不自觉染上些许笑意，抬步往门口走去。褚明远果然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笔墨和簿子。

　　“多谢内官大人。”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将笔搁下时，看见褚明远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是奴分内之事，美人客气了。”

　　方少艾看着他笑：“内官大人慢走，晚些时候可以来我这里喝口桃花酒。”

　　褚明远终于抬起头飞快看了她一眼，绷直的嘴角微微一抿，急匆匆地走了。

　　这是他们第三十六次相见。

　　第一次，是在御花园的金鱼池边。那时她入宫不久，带着三两个侍女随意走动，不料遇到了一位姓王的美人。

　　那时她自然不认得人家，但见她趾高气扬，便知不好惹，转身要躲，却被人家扯着袖子高声羞辱了一番。

　　她低着头不敢驳斥，却也不觉得委屈。毕竟这样的羞辱在家里已是家常便饭。

　　没想到就被褚明远看见了。

　　那时他已经是秉笔内官，颇有身份，说的话很有分量，只不动声色地压了几句，王美人便羞恼得不敢说话，挥袖走了。

　　她十分感激，问了他的名字，他却不肯说。

　　褚明远不是童年入宫，长到少年时才落此大难，因此身上没有其他宦官那样的阴柔，反而像棵明朗内秀的青竹，端方雅正。

　　那时方少艾以为，帮他的是哪位路过的小王爷——她自然也不认得服饰。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金鱼池后第三天，皇帝就来了。第二天早上来请皇帝上朝的就是褚明远。

　　一开始她惊讶了一下，后来便觉得难过。这样好的人，却成为了内官。

　　再后来，他们时不时会见面，多是褚明远代尚宫局来分发份例，有时候是佳宴上的美食。她见到他总觉得可惜，便送他一些自己做的小吃食，他也不推拒。

　　一来二去，褚明远成了她在这深宫之中第二亲近的人。他来时她总会很高兴，她看得出他也很高兴，只是碍于身份，二人一直很克制。

　　她是皇帝的美人，他的皇帝的内官，注定没有结果的两个人，还是不要心存妄想的好。

　　*

　　桃花酒酿好了。

　　方少艾托春桃给褚明远带去了一张字条，让他休沐时来取一壶。

　　她等了几天，褚明远却一直没有来，心里便有些空落落。

　　他好像在躲着她。

　　为什么呢？

　　心里有事，便有些睡不着。她坐在院墙边的秋千上晃荡，听陈旧的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仰头一看，空中一轮明月，将天地照的透亮。

　　传说嫦娥仙子独守广寒宫，吴刚在宫外经年累月地伐树。有人说吴刚对嫦娥有情，也不知是真是假。

　　思绪飘远，未及注意老朽的绳索，一个不慎，竟从前倾的秋千上跌出，摔了个五体投地。

　　“啊呀！嘶——”方少艾趴在地上起不来身，喊了几声春桃，小丫头却不知去了哪里，久久不应。

　　“啊……疼死我了……”她挣扎着动了动，忽然瞥见墙头略过一抹黑影，抬眼看去，却看见了藏在树杈中的褚明远。

　　他蹲在一棵长出院外的树上，月光从身后照过来，将他的面容笼进黑暗。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依稀觉得，应该是着急的。

　　她就撑着膝盖爬起来，朝他笑了笑，一瘸一拐地进屋上药。

　　再出来，他已经走了。

　　第二天一早打开宫门，春桃奇怪地告诉她，不知道是谁在门口放了一个瓷瓶，看起来是药，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给我吧。”方少艾接过瓷瓶打开，里头有一张纸条，字迹凌厉：“每晚一次，连敷五天。”

　　她将药瓶放好，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