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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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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天转冷,南京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坚毅的挺立着。学校里并没有暖气和空调,这些学生们只要下课,就会急冲冲地往宿舍里跑。偌大的校园,反而显得十分冷清。
“出事了!出大事了!”这天中午午饭后,庄新城一进寝室就急冲冲地嚷嚷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刘辉很少看见庄新城这般模样,不由得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慌成这样。
“大学实行并轨了,而且毕业分配制度也开始改革了。我前两天在新闻里倒是看了,不过没在意,今天听班长说,马上就要落实了。”
“什么是并轨?”高卫军平时很少主动插话,这会儿从床铺上探出脑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庄新城。
“听说就是将原来执行的公费计划生、委托代培生、自费生等多种计划合在一起,统一为一种招生计划。”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高卫军依旧不解地问。
“招生是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国家对大学毕业生不再包分配了!也就是说,等到我们毕业时,大家都得自己去社会上找工作去了!”庄新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什么?国家不包分配了?”一直沉默的刘辉也炸了起来。
“那也就是说,我们这群大学生就今后毕业就没有保障了?”高卫军仿佛在自言自语:“这可倒好,拼死拼活考上了大学,本来想着国家能给个饭碗,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新城,你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绝对可靠,辅导员都承认了!”
“算了,今后找不到工作,我还是回农村种地得了。”刘辉开始丧气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趋势,目前的这种大学体制,早晚得改,对于国家来说,这不是坏事。”凌波冷静地说着。
“怎么就是好事?”陆伟纳闷地望着凌波,作为这个寝室里除凌波外唯一一个从城市里来的孩子,他显然还没有预料到这个重大改革和他有多少关系。
“至少有一点明显的好处,可以激励在校学生认真学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天混日子,等着那张毕业证书和国家分配工作。”
“所以,你是说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多考几个证书,是么?”潘强像个幽灵一般从墙角的下铺冷冰冰地问道。
“多学点知识,涨些本领,总是好的。”凌波淡然回道。
“可是,听说连教材费也涨了呢!”庄新城再次提醒了大家。
一提到涨教材费,寝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是的,对于这群本来就为了节省学费才报考师范院校的学生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他们的家庭不是在山区,就是在农村,经济本来就比较困难,供养一个大学生在校的日常吃用已经不易,如今再要上涨教材费,显然是雪上加霜。这一点,对于凌波来说也是一个难题。
“每次我和家里开口要生活费,都觉得很为难。”高卫军望着上铺的床板发愣,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在烈日下田间劳作的身影。入学前,老父亲穿着一件早就破烂不堪的背心,挥汗如雨地背着一大口袋莲子,佝偻着身子去集市叫卖。这袋莲子,是他暑假和父亲一起去池塘里采摘的。白天爷俩在地里干农活,到了晚上,全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剥莲子,为的就是能卖点钱,攒够自己在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正是为了供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上学,大姐早早地就辍学了。
凌波此刻也陷入了沉思,毕业能不能包分配眼下还不是他想考虑的,钱才是他目前最需要打算的现实问题。他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生活费,一个月下来再怎么节省也要五百元左右,给严欣带家教,每个月可以有四百元工资,再加上师范生每月补助,剩下的缺口自己省一省也就应付过去了。如今教材费一旦提高,虽然只是一个学期交一次,但自己这点微薄的积蓄显然有点紧巴巴的了。妈妈去世时候,倒是给自己留下了三十万的抚恤金和将近十万元的积蓄,可那些钱凌波是一分也舍不得动,都安安静静地存在银行里。凌波在心里暗暗琢磨着,必须得想个法子应对过去才行。实在不行,自己就再去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看来,我也要去带家教了。”刘辉也神情低落。
“这个周末,我陪你一起去人才市场看看。”庄新城也跟着说着。
“也算上我一个吧,我再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贵人。”高卫军也补了一句。
“你现在送货的钱还不够?”凌波诧异地问。
“还行,除去给张宇的提成,还能凑合,只是不知道学杂费、教材费什么的要涨成什么样,心里没底。万一不够,就还得再想法子挣点钱。”
“张宇他……还拿提成?”凌波咬牙切齿地问道。
“没有,后来他不要提成了,但是我坚持给他,我也不想欠他太多人情。”高卫军幽幽地说着。凌波动了动嘴,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只有潘强没有出声,翻了翻身,脸朝着墙,依旧在床上躺着。
晚饭后,凌波心情烦躁,独自一人在街角闲逛。已经是深冬了,就连南京这个素来称作“火城”的地方,也感觉到了冬天的寒冷。街角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衣,行色匆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里传来浓郁的咖啡香气。凌波深深闻了闻这香气,印象中好像很久没喝过咖啡了。凌波注意到这间咖啡店坐落在一个新开的大型商场一楼,店面冲着街道,后门则是连着商场。想想这会也没有事情,凌波慢步走进了咖啡店,打算从咖啡店的后门再进到商场里转转。店里的空调送着强劲的暖风,与玻璃门外的寒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凌波解开羽绒服的拉链,环顾了一下四周。
“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一个身穿深色制服的女服务生走过来。
“我……来找一个人。”凌波慌乱地回答着,低下头,红着脸,快速从女服务员身边走过,在女服务员鄙夷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慌乱中凌波从后门走进了商场大厅,只见各色商品都陈列在一个个精致的专柜里面,一架乌黑发亮的钢琴安静地放在大厅中央。看见这架钢琴,凌波仿佛看见了一位久别的老友,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盯着钢琴出神。
“小兄弟,你在这看什么呢?”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凌波身后传过来。凌波转身,见是一位四十岁开外身穿黑色西装制服的中年人,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在看这架琴。看这琴的长度,应该是定制的吧?”
“哎呦,看来你是内行啊!不错,这琴是专门为商场定制的,长度有两米四,国内能生产这种琴的厂家寥寥无几。”
“我……可以试试这琴的音色吗?”凌波的眼睛迷恋地盯着琴,怯怯地问道。从这番谈话中,他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应该是商场里面的工作人员。
“你会弹钢琴?”
“会一点。”
“那你就试试吧,正好我也听听看这琴音色怎么样。”
凌波显然有些兴奋,整理好衣服,飞快地走到钢琴边端坐下去,饱含深情地弹奏了一曲《秋叶》,空灵悠远的琴声响彻商场大厅,一时间竟引得很多人纷纷驻足。
“小兄弟,你琴弹得不错。你是音乐系的学生?”
“不是的,我是学历史的。”
“那你有没有兴趣今后来我们商场演出?”
“演出?”凌波听到这个词眼,立刻来了精神。
“是的,你可以根据你的时间,每周来这儿三次,每次在商场演奏两个小时,一个月给你五百元报酬,你觉得怎么样?”
“是真的么?我的时间没有问题。”凌波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光芒,此刻他感到今天因无聊而逛街是完全正确的。这下,误打误撞地居然解决了他对于钱的困扰。
“我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您是这个商场的负责人?”凌波小心翼翼地问着。
“呵呵,算是吧,你叫我王哥就好了。”这位王哥笑眯眯的,干练的制式西服下,掩饰不住一个凸起的腹部。
自从知道大学教育改革后,凌波寝室里的人都像脱胎换骨一般,以前每晚在寝室打牌的热闹气氛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每晚寝室里安安静静的自学。似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压力,就连陆伟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兄弟,也开始捧起了计算机辅导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抓紧考个级,也好为今后毕业找工作增加筹码。
凌波依旧是每晚坚持洗澡后再上床,尽管整个男生宿舍里洗澡的只有他一人,他依然我行我素。凌波的这些举动,刘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已经暗地里观察凌波很久了,从最初的不停洗手,到眼下几乎不想碰触任何东西,这个变化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尺度。尤其是他的床铺,简直就是他的个人领地,任何人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碰触,否则,他就会把床单整个洗一遍。凌波究竟是怎么了,这明显已经不是“洁癖”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这天下课,张宇依旧兴冲冲地跑来找凌波,刘辉见状,暗暗给张宇使个眼色,把张宇支使到了寝室外面。
“干什么呀,这么神秘?”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你有没有发现,凌波的古怪行为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怎么了?”张宇心里一沉。
“凌波总是不停地洗手,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他不能碰任何东西,总觉得什么东西都脏,而且他的床铺只要有人碰了,哪怕是稍微碰触一点,他都得去洗床单,我真是有点担心了!”
听刘辉这样说,张宇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其实,他整日与凌波朝夕相处,又怎能不知道凌波这些古怪举动呢?只是他没有往深处去想,在他眼中,凌波是一个极洁净的男孩子,纤尘不染是他的个性,所有的这些都是他爱干净的表现。但是今天经刘辉这么一说,张宇隐隐约约也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想起凌波那双已经洗的有些蜕皮甚至开始皲裂的手,很明显,他洗手次数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频率。
“我也注意到了,他这是怎么了?”张宇的眼底流露出焦虑。
“我这些天留意找了一些资料,从资料上分析,他这个情形应该是一种心理疾病,在医学上叫做强迫症,不知道分析的对不对。我也打听了一下,南京有家医院有心理专科,建议你尽快带他去看看医生,心理疾病不能大意。”
“好吧,我考虑考虑。”张宇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没有底气。他知道,自从李若云过世后,凌波心里对医院有着极为强烈地抵触。有一次他感冒发高烧,张宇要陪他一起去医院,他死活都不肯去,愣是自己在外面买一点药硬生生地抗了过去。如今,该怎么去劝凌波看医生?
张宇和刘辉相互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地走进寝室。凌波依旧乖乖地坐在自己的桌子边,刘辉朝凌波的屁股下努了努嘴,张宇顺着刘辉暗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凌波屁股下面垫了一张不太显眼的塑料布,估计也是觉得板凳不干净才垫上的。
“小波,今天下午我没课,你陪我去看个病吧?”张宇低声下气地央求着,这副模样被刘辉看在眼里,差点笑出声来。
“看病?你怎么了?”凌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张宇。
“我……胸口有点不舒服。”
“今天下午就去?我下午还有课呢。”
“就算为了我,请个假吧?好么?我想让你陪我。”
凌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无奈,想了片刻,才勉强答应。从凌波寝室回来,一路上张宇的心情都是比较沉重的,他担心如果真的是刘辉说的那样,岂不是很麻烦的一种病?下午,张宇带着凌波坐着公交车直奔医院。张宇注意到,凌波又换了一身衣服。这身衣服很单薄,看起来像是化纤的面料,罩在里面贴身穿的棉衣外,显得有些紧小。
“怎么穿这件衣服出来了?”张宇问。
“这衣服好洗。”
“好洗?”张宇不解地问。
“嗯,从医院出来,肯定身上会沾染很多病菌,衣服是一定要换洗的。”凌波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张宇听他这么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两个人第一次这么一路默默无语。拥挤的公交电车上拖着两根接触电线的连接杆,在两条平行的电线上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在划过节点处,蹦跳出一丝火光。
在车里摇晃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来到了医院。
“脑科医院?你来这里看什么?你到底是什么病啊?”
“波,其实,我今天是带你来看病的。”
“带我看病?你有毛病吧,我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凌波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你冷静一下,波,我就是不放心你,觉得你的洁癖有些过头了,咱来看看,要是没病不是更好么?”
“爱干净也是病?”凌波固执地转身,身子却在颤抖。
“你其实是知道自己有问题的,对不对?你只是不愿意去承认!”张宇看着凌波的背影,大声吼起来:“我不想看着你成天洗手、洗澡、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手,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张宇红着眼睛拦住凌波,死死地盯着凌波的脸庞。凌波看着张宇红红的眼睛,心里开始有些退却。他明白,张宇真要是疯狂起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控制得了的。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张宇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对凌波说着,一双手紧紧地握住凌波的胳膊,攥得凌波直皱眉头。
看到凌波这副不出声的模样,张宇心里明白凌波开始退却了,于是拉起凌波就往医院里走。医院里人很多,凌波像是躲瘟疫似得,小心翼翼地东躲西闪,生怕碰到人,张宇则在一旁排队挂号。
“小伙子,有什么问题?”就诊室里,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和蔼地问张宇。
“不是我,是他。”张宇指了指身后的凌波。
“啊,是他看病?我还以为是你呢。”医生笑了。这一笑,多多少少化解了凌波心里的尴尬和抵触。
“你怎么了?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给我说说?”
凌波没有出声,看了看张宇,又低下了头。女医生见状,示意张宇先出去。张宇本来是想着也听听医生的诊断,见医生这样示意,只能乖乖地走出就诊室,在门外心急火燎地等候。
约莫着半个小时光景,凌波终于低着头出来了。张宇赶紧走上去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让你进去。”凌波低声说着。
“让我进去?”张宇有点纳闷,“那你在这里等等我。”
“你是刚才那个小伙子的什么人?”女医生依旧十分和蔼。
“我是他哥哥。”
“不是亲哥哥吧?”女医生话里有话。
“嗯,是表哥。”
“从你弟弟目前的请情况看,应该是精神性强迫症。我刚才和他聊了一些事情,对他的病情起因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可以说,他妈妈的去世对他刺激很大,当时是在医院里自杀的对吧?”
“是的。”
“难怪。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他对医院在心理上有了强烈的反感。从他自己的叙述中能看出,估计他原先就爱干净,他妈妈病重期间,对卫生要求不自觉地又提高了标准,但是由于妈妈的突然去世,对他的心理上形成了压力,而这种压力他又不懂得如何去释放,所以才会日积月累,形成心理障碍,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其实现代社会的人,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加大,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心理障碍,只不过表现的程度不同,性格外向的人,往往能够很好的自我调节,但对于性格内向的人来说,却并不能有效排解,长期下来,就会造成心理负担。”
“您告诉他病情了?”
“这种病,不给病人掩饰,让病人主动配合治疗,效果反而更好。”
“那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案?”
“这种疾病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需要病人自我控制,但从临床来看,效果不理想。我曾遇到一个严重的强迫症患者,自我调节长达十余年才有所缓解。这就需要你们家属来帮助他,对病人的心理安慰十分重要,在治疗过程中家人也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患者和家属都要尝试去面对强迫症,要能够容忍强迫症患者的一些异于常人的生活习惯,习惯于带着症状工作学习和生活,在顺其自然的情况下,逐步给病人心理暗示,暗示其纠正一些强迫自己的行为习惯。这种方法,在医学上被称作森田疗法。”
“这种病治疗周期这么长?”听医生一番话,张宇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强迫症,这次词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的,强迫症是目前比较严重的一种心理疾病,药物治疗是必须的,我会给他开一些药物,但药物只能控制,不能根除,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家人的担子不轻啊!”女医生看了看张宇,然后飞快地在病历上写着一些病人永远都看不懂的字符。
“拿去吧,去药房取药,记住,帕罗西汀一定要足量服用三个月,三个月才是一个疗程,然后再过来复查。三个月中如果有一天没有按时足量吃药,就意味着整个治疗环节的失败,必须得再从头服药三个月。还有,重度强迫症患者往往伴有抑郁症,你要时刻关注你弟弟的情绪变化,适时引导他排解情绪。”
“我记住了,谢谢您医生。”听了医生的嘱咐,张宇感觉到自己的两腿发软。
见张宇从就诊室出来,凌波连忙问道:“医生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就是开了一些药物,然后告诉我怎么服用和一些注意事项。波,强迫症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一时的心理障碍,我们一起慢慢克服,要相信自己……知道吗,其实你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凌波抬起眼睛,朦朦胧胧的眼神显得越发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