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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16 章 ...


  •   是那个定王世子。

      昭昭一怔,收刀、抽手,将要从远溯身上跳起来,一个不稳,又跌倒他怀中。

      她嗅到浓浓的酒味,从他身上,他怀中。

      昭昭立时挺身,远溯也一同起行,却是他握着她的胳膊,稳稳扶她站起。

      四目相视,咫尺之距,她看不清他。

      不过数日之隔,吴家村的幕幕竟已惟恍惟惚,彷佛年深日久。

      昭昭看着远溯,须臾一瞬,她想起江沄,想起吴世川,还想起吴堪,想起许许多多……唯独想不起的,是眼前人的种种。

      或许,是她刻意不去回想——他们之间,天渊之差,萍水相逢,何必再见?

      貌似不经意地,她挣开了他的牵挽。

      荆棘塞途、后有追兵,这种境况下与远溯重遇,说不庆幸是自欺欺人的。坦率来讲,昭昭不止庆幸,更觉心安,她明白身边人绝不会此时取了自己性命,更不会平白无故纵了他人来取自己性命。

      就像在吴家村时,她一次次笃定过的那样,她信他。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可以依傍的人,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亲生子,所以是她不当不信的人。

      想到这儿,她却垂下眼睫,闷着嗓子,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你伤风了?”

      倒也没那么不相干……鼻齉、声哑,难道那日在仙灵画坊,果真是他?

      远溯没承想她会这么问,下意识确认道:“什么?”

      “无什。”昭昭冷道,“可巧,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是他就是他吧,堂堂定王世子,总不能偷摸听了墙角,还要找自己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三言碎语吧。眼下,皮肉之苦不堪忍,什么前嫌都得先撂手一旁,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了鲜血淋漓的创口,逃之夭夭,才好保命。

      昭昭胡思乱想地琢磨着,再抬起眼时,正投中那对熠熠的眼眸。

      略显刻意地,远溯轻咳两声,目不别视道:“你见着我,并不意外?”

      她于是反问:“殿下见着我,不也一样?”

      不期而然,远溯其实是意外的。远远地,他敏锐觉察到了促忙促急的脚步声,还以为行踪暴露,顿时心下着慌,错身去探,正寻见一抹蜜黄轻轻巧巧跃进眼帘,这才安下心来,将她认出。

      “怎么这样着急,嗯,有人追你?”远溯一指勾开窗缝,四下望了望,“你今晚闹出什么动静了?”

      窗子振了振,漏进几缕月光,叫一屋子的暗褪了褪。然后,他回身,不防,一个血淋淋的昭昭出现身边。

      ……血,满脸满身的血!

      宽大的衣衫此刻涔涔地黏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像鸟儿被折断的翅,搅着纷乱的长发,缠夹不清地混在一处。湿漉漉的发际,仍有沥沥的血珠滴垂、滚落,浸染白如纸的脸泛起邪门的绯色。

      明灭之间,昭昭犹如不生不死的鬼魅,半点儿活气都快不见,唯有那双倔强的眸子,猩红、明亮,动人心弦。

      久别重逢的欣喜抛诸脑后,远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目光下移,又望见自己沾血的双手……

      “赵留鬓!是赵留鬓伤得你!”他颤了声,“走,我……我带你走。”

      不是疑问,尽是后怕;并非命令,而是恳求。远溯心内悔恨交加,悔是深悔,悔不该自以为是,还不将周一康的顾虑听进耳中;恨是恼恨,虽憎赵留鬓心狠手辣、横无忌惮,但更怨自己轻忽,坐视祸积忽微。

      “我不能走。”

      “昭昭……”

      “叫我‘孟娘’,赵孟娘。”昭昭打断他,“我在这里还有诸多事情要办,不可半途而废。”

      她哪还有诸多事情可办,纵然有,拖着这副惨兮兮的病体,又能办成什么事情?

      她只是,莫名有一点不甘心,还不愿对他示弱。

      “半途而废?身亡命殒之时,你可还能这般逞强吗?”远溯突然冷笑,“利用我,全身而退,不是更有利于你的计划吗?你莫非要与我狡辩说,从没如此算计过?”

      他话说得刻薄,却非凭空贬损,昭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无从否认。

      更何况,她听得出,他意在激将。

      就在这思绪万千的当口儿,远溯捉了她的衣袖,软下声气道:“走吧,你的伤要紧。”

      “世子殿下,”昭昭的声音很轻,“你不该对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发善心。”

      “来路不明?是否来路不明,我自有分晓。”

      远溯目光下掠,落到自己攥着她衣袖的、沾血的那只手上。湿漉漉的绉纱裹在指间,粗重、生涩,又有些滑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抓不紧、松不下,着实拿捏人。

      天渐冷了,一身的湿衣就这么被在赤淋淋的血肉上,可怎生是好……

      “倒非我心善,全为了你着想。”他道,“我来这番离山庄自然也有所图。他们追你,东翻西找一通,找不找得到,都不能放过我的住处,一来二去的,叫赵留鬓起疑,怕才真是要碍了我的事儿。”

      这话诚然,并非藉口,可昭昭置若罔闻,仍未松口。

      远溯默了会儿,朝窗外一示意,又转了个话锋:“你,不信我?你以为我会把你卖给赵留鬓?”

      ……多周至呀。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已然帮她张罗全了一应因由,真也好、伪也罢。她可以半推半就,可以顺水推舟,还可以将计就计,怎么都好应承下来,连句“谢”都不必多言语。

      昭昭叹了口气。

      她再不识好歹,也抵不过性命当前,哪会再在推拒送上门的机会。但说远溯为人,见善必迁,乃长公主一脉亲承,像是个施恩不望报的性子。长公主当年厚恩尚无法还谢,今日又多承此番援手,往后,自己可要怎样酬答才足够呢?

      “世子殿下,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她垂眼,看见他们交叠的衣袖,借由月影镀下一泓黝暗,像河漫滩流覆缓慢的水流,涓涓不壅。

      “半死不活的人,还有气力念叨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远溯笑得很淡,“你大可当我是心血来潮,不忍现成的苦肉计被摒弃,无须介怀。”

      “世子殿下,你又怎知这不是我的苦肉计?”

      “是便是吧。”

      人无碍,就好。

      他设想重遇,设想她以无数种姿态出现,左思右想,唯独没想到过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她。

      不该这样,昭昭,不该是这番模样。

      ***

      他清瘦了好多。

      旁的都和吴家村时无甚变化,只衣着、装饰奢靡了:锦绣铺就的紫袍上,松松垮垮地挂着琳琅珠玉的蹀躞带,披罗戴翠,华贵非常。任谁看,都是个明光烁亮的世家子。

      金玉堆里的人,堆金叠玉倒是极合适的,昭昭慨然。

      如果这满身的珍奇不会发出“丁零当啷”的碰击声就好了,还能让人实心实意地夸一句赏心悦目。可急于奔命的当下,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不绝于耳,对着那副贵重到夜风扬不动衣袂的盛装,她只有满腔的无奈:“世子殿下,做贼也要打扮得这般隆重吗?”

      “咦,你怎的知晓我是做贼来的?”远溯双眸澄净,“都是赃物,见者有份,改日卖了也分你一份。”

      想是饮了酒,他的面色少见的酡红,叫漆黑屋子外的月光照了照,呈出一种奇异而脆弱的温润。

      还有心思说笑,看来,救自己一遭不至于误了他今夜的筹谋。

      昭昭的步子放松快了些。

      她问道:“这个扳指,也是赃物?”

      上上下下的精金良玉里,唯有拇指上的玉韘成色旧了,细细看去,还可见其上深深浅浅的磨损。

      也是这会儿,昭昭才发现,不知何时,远溯已握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臂肘走了一路。

      虽然,还隔着一层衣袖。

      “扳指?的确不是。”远溯翘了翘拇指,解释道,“这是长辈的旧物,我自小带着,无事不离身,平日里且就当信物来用……”

      他不讳言贴身之物的来历,絮絮说着,边说边要将扳指摘下示人,摘到半途,却又旋了回去。

      昭昭不自觉抬眼,又微微别过脸去,装作未曾注意过他的举动。

      “快到了。”远溯道。

      他们走得是一条荫蔚的羊肠小径,藏在万草千花间,从外面看进去,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见。怪不得远溯始终从容,“丁零当啷”也不在意,原来是有十足把握遇不上波折的。

      何以把握十足?当然是有备而来。

      何故计出完全?为了赵留鬓?为了屏州?为了巡河御史?为了……东宫党和离宫党?

      何等图谋,能令平素安闲的定王世子秘而不宣地从京中跋涉至此,潜入例州的草野地、又流连屏州的富贵场?

      ……

      思量间,昭昭突然想起殷碧沏的闲话——她说,有人出价千两,请托事机,送一坛酒给客居陆府的定王世子……

      ……是事机?京中、例州、屏州,总有事机。

      事机的声名是藉甚,然其不涉皇家事的规矩约定俗成,本就不该插手此间,更何况定王世子的相关休戚不免涉及长公主。一次也罢了,自己那时同竭伽吵了一架,接了例州的活实为赌气,后面来到屏州也算偶然。可此前送酒的云白良、今夜赴宴的琚清商似乎也都已牵涉其中了,一而再、再而三,到底何时是偶然,何人、何事是刻意为之?

      变数,究竟谁才是变数?

      ……

      思来想去,昭昭只觉得,这一趟番离山庄是来对了。

      她脚下停了停,正色道:“我不会白得殿下的恩惠。”

      远溯随她缓步,不置可否:“没有我,你也逃得脱赵留鬓。”

      “但会艰难得多。”昭昭坦然,语气愈郑重,“我不会白得殿下的恩惠。”

      趁热打铁,她摆出讨价还价的作派:“世子殿下,你用得到我。”

      又走出十几步,远溯徐徐道:“这世上,可供定王世子差遣的人,不知凡几。”

      言下之意,他不需要她。

      那又如何,她亦非趋之若鹜。

      昭昭扭着手腕,揪住他的袖口:“世子殿下,你用得到我。”

      远溯愣了愣,笑了,笑得颇疑惑:“如今你倒不置身事外了?”

      “与我无关的,趋避有益,所以置身事外;与我有关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哪里又真能置身事外?”

      “想躲,横竖是能躲开的。”远溯眯起眼睛,透过螺髻,瞥着她略略抬起的下颌。

      他们差了大概一个头的身量。每每有风过耳,她披散的发绺便擦着脸颊飘曳而去,恰到好处地,披拂于他的肩上。

      昭昭则直直看向远溯:“世子殿下,你不是来做贼的,你要找的是这山庄里的蹊跷,对吗?”

      远溯只犹豫了刹那,很快默认:“你的消息倒挺灵通。”

      猜对了。输人不输阵,昭昭底气更足了:“不是我的消息灵通,是事机,事事皆可为。”

      “事、事、皆、可、为?”远溯一字一顿,像在质疑,更像在确认。

      他问:“那你呢,我何必一定要选你呢?”

      “殿下不放心我?使我为你所用,不比放任我的去留,更让人放心吗?”

      闻言,远溯只慢慢地“嗯”了一声,听上去心不在焉。

      这反应着实令人费解。昭昭正回想着有无失言,却见远溯忽而探手,将她额角一缕染血的碎发揉至耳后。

      “世子殿下……”

      “昭昭,你在威胁我吗?”他的笑晦涩不明,“但是昭昭,即使被我牵染、铤而走险,你也甘愿吗?”

      “我可以,”昭昭顺势将脸贴上他迟迟吾行的手掌,“为殿下,我可以。”

      是“可以”,而非“甘愿”。

      额角的血是凉的,她的脸颊也丝丝的凉,然他掌中融融,心,亦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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