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彼昭昭》彦肆陆

50、第 15 章

　　番邦当中，也代代相传一些贩马的规矩，比如用以祭奉神灵的马匹不可卖出、比如互市时定量交易等等，而钱货两讫时剪下一撮鬃毛存留，亦是惯例之一。汉人会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胡人则认为万类生灵皆由天神赐予，马儿也不例外。因此，马鬃作为与生俱来之物，承载着马儿的神魂，存留马鬃，即存留了肉身离家的神魂。

　　西北边陲之地，物产不丰，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更不必说衣食住行俱不可或缺的马了。他们需要钱物，所以易出马匹；他们一秉虔诚，所以坚信只要借助马鬃这些许的附着，便可求得天神的力量，挽留、顾全，保佑家有余庆。

　　不可谓不算聊以慰藉吧。

　　***

　　破空之声乍起，撕裂深深夜幕。

　　出手的并非赵留鬓。他安坐原位，面色沉抑，眸光阴鸷。

　　却有马鞭如蛇般进袭，直打昭昭面门。她本能地旋身、回退，未及思想，甚至未及着目，只觉有一节马鞭急擦过发际，扯断一侧鬓角。

　　痛，突如其来的痛——马鞭粗粝的毛刺猛地锉上皮肉，狠狠揪住了昭昭无暇周全的那一点儿边沿，其痛楚不亚于笞杖之刑罚。

　　忿，猝不及防的忿——痛尚且能忍受，捱过去也就过去了，可遭人劈头暗算之耻辱，颜面扫地、积羞成怒、不可饶恕。

　　“赵留鬓！”

　　昭昭一边往暗处睃巡持鞭的幕后黑手，一边在明处狠咬好整以暇的罪魁祸首，一刹那间只恨不能跟他们拼了个鱼死网破。

　　不可，着实不可！她告诫自己，莫存鱼死网破的念头，无论如何，逃出生天才最紧要……

　　昭昭横下心去，堪堪躲开第一鞭的余力，第二鞭已然迫近咫尺，且来势更汹汹。即毒蟒将要缠颈之际，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凭靠肩背生生接下第二鞭的同时，簪尖霍霍，抵死在赵留鬓喉间。

　　骨簪本就论不上尖利物件，簪尖自然不快，戳在皮肉上，乍一看骇人，却非阴毒所在。真正要命的，皆来自簪头，那三行水波纹之间，细密小孔折出幽蓝的寒光，根根银针上，淬得分明是毒。

　　“赵留鬓！你真不怕死！”昭昭低声喝问。

　　她这时突然感受不到疼了，只觉得通体僵滞，生与死的那根弦，正将痛到麻木的躯体绷在原地。提线木偶般不能自已的同时，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连手心都是汗津津的。

　　赵留鬓依然不动。

　　略顿了顿，他从喉头挤出两声冷笑来，听上去喑哑又阴狠：“大人的意思，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大人？何许人也？莫不是赵留鬓的仇家……与己何干！昭昭又急又乱，正捉摸着是哪个王八蛋拿自己做了筏子，不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阵强力拦腰扯起，重重砸去对角的石柱上。

　　可怜刚捱过鞭打的半身，又被马鞭卷起，递给冰凉的石头磋磨；更可怜早就乱作一团的八识，现下愈加七荤八素。

　　可就是这七荤八素的间隙，那一晃眼的功夫，叫她陡然瞥见那马鞭游龙摆尾的收势，蜿蜒而去，尽头竟是……水中？

　　……持鞭人隐遁水中！

　　平如明镜的水面间或泛起粼粼的波光，浸漫面孔，将昭昭那张愁云惨淡的脸渐染上犁黑色。她咬紧牙关，倚靠石柱勉力立起，看似还能从容，实则气噎喉堵，全身经脉都要逆行。只差一口气，也只剩一口气，皆系于拢在左手袖中的一柄短刀上——这是最后的退路，若非必要，绝不可贸然……即便出手，赵留鬓和水中人，至少了结一个，拉来垫背！

　　她此时看不清水中，只瞧见赵留鬓目光灼灼，像即将进食的兽，静等垂死挣扎的猎物束手待毙。

　　但昭昭从不会束手待毙。

　　随身藏着一柄短刀，以备不时之需，从来是竭伽耳提面命的教导，积久养成了她多年的习惯。可要论趁手，她最喜欢的还是那枚骨簪——杀人不见血，隐蔽、便利、剧毒，且独一无二。然低霉倒运，这好东西刚被一鞭子甩脱出去，或是撞碎在地，或是跌没湖底，怕是再无缘找回了。

　　仿若今日之境遇，突如其来，存亡未卜。

　　前路迷茫之时，昭昭不免心生背水一战的死志，偏偏还正在水边，悲凉之间徒生可笑，她却笑不出来。殊不知，突如其来之事并未休止，“轰”的一声，四围石柱遽然炸裂！

　　……时不可失！

　　昭昭忽提口气，足尖使力一点，腾身而起，顷刻蹿身水上，掠出丈远。

　　却见那马鞭鬼影一样随行，紧追在翻涌鼓荡如蝶翅的裙裾边，只一点、不过方寸，便要绞断鳞翅、赶尽杀绝……

　　再快、再快些！

　　肃杀之气围追堵截，不须眼见，也晓得危急存亡之交，一个松懈即是呜呼哀哉，死个痛快都是侥幸！

　　昭昭闪避的功夫是好，身法也着实比那破鞭子快上些微。但是，意乱心慌的人，难免急不择路，提着的那一口气顾得上一边却分不去另一边，不妨踏空了几步，半身都淹了水。凭仗水性尚可，她还打算着要不索性藏掖潜流？想一想，实在忌惮水中那不露庐山真面目的持鞭人，生怕未出虎口、又入了虎口。

　　于是，一路奋力奔行。脚边遇上浮萍踩一脚、手边蹭上枝叶扯一手，连滚带爬，狼狈但顶用，趁着劲头就要跃上实地——

　　实是千钧一发！似有感知的，昭昭霍然弓腰一躲，勉强避开突袭后心的鞭稍，与此同时，随手抓起一把石子，并指扬袖，攻向水中。

　　碎叶簌簌纷落间，鞭身轻抖，凭空折出波澜状的弯弧，活物般撞退石子，格挡在前。却听有声铿然，十余颗石子“当啷”坠落，激得银鳞扑腾逃窜，水面一时簸荡难定。

　　昭昭手脚不迭，再在弓腰，连二赶三地又抓起一把石子。她兀自扬袖，看似仍向水中反击，却在佯攻的遮掩下，凌空一踏，翻展宽袖倏然若满月，带起袖风飒飒，接应几颗石子乘势凌空，直取亭内的赵留鬓。

　　她这才望见，本该沦为废墟的小亭只塌下可有可无的一隅，赵留鬓就负手在完好处，消闲得彷佛在游园赏景。

　　怎会，方才就在眼前轰然炸裂的石柱怎会如此牢固……

　　来不及思量，眼见着马鞭改道绕行、转向空中去拦挡攻势，正中昭昭下怀，她赶忙一个鹞子翻身，飘然退至婆娑树影中。

　　猎猎风声在耳，一直穷追猛打的马鞭并未纠缠不休，而是在中途忽而返程。当昭昭的身影无形无踪，鞭身也旋踵隐没，恍然真是一道鬼影。

　　其时，始终了无遽容的赵留鬓垂下双目，盯着手背上不知何时绽开的细微血痕，眸子里寒光烁动。此刻，他顿觉蚀骨的阴气顺着经脉游走，急不可待地撕开衣袖，只见条条紫黑蛇行上爬，攀至肘弯，所过之处的肌肤尽皆泛起蛛网状的青纹——分明是毒！

　　……

　　——逃！

　　好不容易绝路逢生，昭昭根本腾不出心思来庆幸一二，满心只有逃命！

　　还说谈一谈呢，没谈几句就崩了！

　　她很清楚，这次，装死决计无用，不豁出去逃，可真是会没命的！

　　***

　　夜风拂拂，窗棂摇振，发出“哐、哐”的轻响，恍若催命的梆板。

　　昭昭逃得两眼一抹黑，一门心思只往环堵萧然的去处去，待回过神来，分辨得身后追兵似是不继，才稍稍沉下一颗心来窥察此处。

　　左近，乌灯黑火、寂若无人，看样子都是空置的屋子，门上落着的锁锈迹斑斑，凑上近前，还能嗅到屋中经久的尘土气味。

　　这里，还像是个能让她匿伏的地方。

　　昭昭不想贸然开锁、徒留破绽，因而只略略查找年久松动的窗扉，来寻觅不起眼的一间暂时藏身，清点明白伤口，以便谋一谋而后动。

　　哪间最不起眼？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尘灰最重的那一间。如前所见，赵留鬓手下的草包不少，而那巧捷万端的持鞭人，全程真人不露相，哪里会来翻箱倒柜、干这追兵的活儿？至于那些个草包追兵，真追过来了，遭残败的朽味一呛，嫌弃还不及，八成不愿久待细查。

　　于是借着月光，她打眼一查，没发觉异样，当即悄然破窗，纵身而入。

　　不对！不止尘灰……

　　……酒味？

　　不好，这鬼地方有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昭昭甩袖，用短刀去刺屋中那具鬼形怪状的黑影，却被轻巧避让；紧接着，扬手再刺，刀刃擦过对方的耳畔，映照一双眸子亮如点星，一闪即逝。

　　似曾相识……

　　昭昭被那两点星眸晃住了眼。

　　她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屋里暗极了，只窗子边沿规规矩矩地漏进狭窄的银辉，比起外头堂堂的蟾光，说是白天与黑夜的差别也不为过。

　　嘭——

　　眼熟归眼熟，只一个闪念浮光掠影，联翩而至的，皆是劫后余生的如恐不及。她抬手一探，准确掐紧了对方的胳膊，而后撑起臂肘狠狠上捣，也不管是下颚还是肩窝，总归捣去了一个致命的痛处。

　　屋中人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果然闷哼了声——是男人的声音，尾调莫名上扬，听上去……有些无奈？

　　他似乎并无敌意。

　　明明先发了一肘，却因为这一声闷哼过于平稳，昭昭觉着自己丝毫没有占据到上风。她不适时地好胜起来，两臂上展，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脖颈，然后脚下发力、踢扫，直中踝骨，再一扭身，一个扑摔将人向侧面惯倒，并落地的一霎，依托整个身子的全力，固锁那人的双肩。

　　据高临下，昭昭一手扼紧对方的头脸，一手握紧短刀，以刀刃按抵他的喉颈，低声警告：“别动。”

　　而下面那人，只不由自主地挣了挣，便真就摊手不动了。

　　这么听话？昭昭心下狐疑，便要抄身搜检。

　　下面那人却又挣扎起来，边拧着手脚，边哑声笑道：“昭昭，我不动，你莫乱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