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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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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村村民近日最大的谈资就是程家那个有出息的大儿子要回来种地了。
有人说,肯定是北京混不下去了;也有人说,年轻人回乡种地带动农业经济发展,挺不错的。
众说纷纭,但是传言前者的更多。
程朝出生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都是普通农民,他在平山村跟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没两年弟弟程耀就出生了,父母沿袭着祖辈们的衣钵种了几年地。
春夏之日,农忙时节,父亲和母亲经常顶着满脸满手的泥,到天黑才回家。也就是那时,外出务工在整个地区流行起来。一部分人北上,一部分人南下,再近点也在附近的江浙沪,有些人甚至做些小生意在发达的城市里扎根,再不济在工厂里车间做着流水线,也比一年种地累死累活挣个几千块钱充裕得多。
程朝那年七岁,刚上小学。
那年春节,村里在外地务工的村民纷纷回家过年,都一副在外发达的大老板架势,彻底攻破了程刚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过完春节后的初七,夫妻俩跟着村里的一个同乡去了外地,他和弟弟程耀当起了留守儿童。
他7岁,弟弟才四岁。
爷爷早逝,刚五十岁就因病去世了,奶奶一个人操持家务带着两个孩子。
没过半年,弟弟因为太小被程刚和谢春霞接去务工所在的城市,家里的留守儿童就剩程朝一个人了。
睡了一觉,被吵醒后便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关于童年的记忆,像回忆的电影镜头,一帧一帧从前往后越来越清晰。
也是睡不着索性就起来收拾东西,他还没买回老家的机票,既然辞职了,就不想按部就班逼着自己了,主打一个松弛随缘。
先收拾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这个屋子对他来说就是个夜晚睡觉的地方,东西简单,收拾起来也方便。书籍、衣物、日用品……
他在网上找了家平县的酒店,准备把东西寄到那个地址,等安顿好再想办法弄去村里的房子。
东西收到一半,该打点的也都弄好了,程朝决定一个人下楼去走走。
7月份了,深夜的北京依然没散去热气,小区里静悄悄的,值班的保安大爷在里面玩手机,门口的那家烧烤还在开着,客人不太多。
他进去挑了些串,又要了两瓶啤酒坐在离厨房最近的位置,店面不大,空调却足,冷飕飕的。
老板是山东人,他搬来这个小区时这家店就在了,偶尔下班路过时饿了也像今天一样进来点几份吃的,喝酒容易胖,他一般不喝。
“小程,今天怎么喝酒了?”老板娘在窗口一边烤串一边跟他聊天。
“姜姐,我要走了。”他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嘴角咧开。
“怎么了?换工作还是换房子了?”
老板和老板娘跟他算熟识,经常晚上下班时打车就停在门口,见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要说上几句话,“小程,又这么晚下班”,“小程,打车下班啊”……
“不是,我要离开北京,回老家了。”
姜姐拿着烤串走了出来,“怎么回事?突然就要离开北京了?”
虽然这个年轻男孩来店里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收入,但是老板和老板娘也能看出来他工作体面、收入不菲,就说这个小区的房租就不算便宜了,加上他总是穿戴得体,那张脸往那一放,都能挣钱了。
“没什么,就是想回去了”,他指了指老板娘手上的烤串,“您那羊肉串好像还没熟。”
“阿姨继续烤,你回去是考编了吗?还是国企什么的啊?”
程朝又抿了一口酒,苦笑着摇头,果真是山东人,刻在骨子里的考公人。
“你别说,我和你叔叔也想回去,没办法哦!想再干两年帮儿子把北京的房贷一块还了,孩子在北京太累了。”老板娘以为年轻人个个都拼了命想留在北京,哪怕有点本事的人也要赖在这里,想回乡的都是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离开北京的那天,他坐在飞机上格外平静。
没有再继续挨个地解释,同学、朋友,他已经见识了很多人吃惊的反应,选择静悄悄的走。
自从去年程耀有了孩子,程刚和谢春霞夫妇也回到老家,在城里帮着带孩子。程刚找些零工,一周做四休三,闲暇时就泡在麻将馆里,一家五口住在弟弟的婚房里,表面也其乐融融。
程朝拎着几个袋子来到弟弟家,七月底,早上的太阳也毒辣的要命,单元楼门口不那么宽敞,电梯也有些陈旧,到的时候就满头大汗了。
程耀家在六楼,前年结婚第一年,正赶上春节,程刚在电话里三令五申弟弟结婚他必须到场,于是那年春节他订了二十九的飞机赶回来,这间新房便有印象。
谢春霞开的门,程朝先开口,“妈!”
“你还真回来了?”很显然谢春霞见到程朝惊讶大于惊喜,眼神里还透着一丝愤懑不满。
结婚时老两口的积蓄为儿子买的二手房,十多年的房龄了,格局还是过去的,一百平米的小三居,装修简单,一家五口住倒也足够。客厅里坐着个乖巧的婴儿,听不到一点哭闹声。
大抵是节省惯了,三十七八度的天气,上午也不舍得开空调,那台老旧的“扬子”牌风扇吹得吱呀作响,漆绿色的外观看上去自带复古,他小时候就见过。
谢春霞的眼角瞟了一眼儿子手上的东西,侧个身让他进来,工作日的上午,三个人都上班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家看孙子。
程朝把手上七七八八的水果、婴儿衣物和买给爸妈的营养品轻手轻脚放在玄关对面的桌子上,换了鞋进去看看他的小侄儿,还不满一周岁,不会走路,嘴上却冒出咿咿呀呀不清楚的语言,不长期相处的几乎听不懂。
终究是孩子,还没沾染上大人身上的那些世俗气,眼睛里清亮的瞳仁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从未谋面的叔叔,坐在摇摇椅上咿呀学语。
谢春霞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捧着杯刚倒的茶水,白色的一次性水杯,烫的她直跑。
母子俩终于坐下来,“爸呢?”
他问。
“你爸找了个帮别人送货的活,现在在外面。”
“哦!”
简短的几句话,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记忆里他和母亲并不亲,那些年,在乡下,家里农活多,他很少跟母亲撒娇亲热,跟村上普通母子没什么两样。后来,谢春霞跟着父亲一块去外地务工,他那几年跟奶奶在一块,再后来,小叔叔家的孩子也需要奶奶照顾,程朝就跟着奶奶在叔叔和姑姑家来回寄居,而跟父母的关系却一年比一年陌生。
逢年过节回来,看见弟弟和爸妈亲昵的关系,程朝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好像在欣赏邻家母慈子孝的场面。
七大姑八大姨还会趁机来一句:“程朝,你妈妈回来了,怎么也跟她不亲?这孩子没心没肺的。”
谢春霞坐在茶几旁重重叹了口气,小侄子似乎受到她的感染呜咽了一声,但很快便看向这个长得有点像爸爸的叔叔,他冲着小宝宝笑了下,小侄子便也笑起来,孩子的世界真是单纯。
“你回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是在北京待不下去了?公司不要你了?”
“妈,我想把咱家那十几亩地种上,至于后面,我想搞搞农业,具体什么方面还没想过。”他直直地看着谢春霞,尽量显得十分真诚。
谢春霞显然听不进去,满脸的不耐烦,看起来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我和你爸务工十几年才摆脱了农民身份,不用天天两脚沾土,顶着日头累死累活,你倒好,念了这么多年书,现在要走人人看不起的农民身份,你脑子被狗吃了啊?”
程朝慌忙看了一眼小侄子,他相信孩子再小也听得到好赖话,示意母亲镇定下来。
他似乎已经明白,母亲绕来绕去也是这几句话,觉得自己读书无用,翻来覆去地不同意,这么些年的周旋,他知道对付人硬的不行就要来软的。
于是态度软下来,“妈,我在北京这些年一个人总归也是不容易的,我回来以后也不会让你们负担什么,爸以前就说过,你们掏光积蓄帮我弟买了这套房子,为了他结婚,老家的宅基地就留给我,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们现在能遵守承诺,把老家的钥匙给我,我能有个容身的地方,田地我也会照着村里的价钱每年付给你们,一分不会少。”
谢春霞果然是吃软的人,见儿子说了这番话,态度不似先前那般,说:“你先别跟你爸说了,他那牛脾气,知道了会找你拼命,老家我们也多少年不回去了,现在可能都住不了人,钥匙我拿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总算是哄着把钥匙拿到手了,程朝心里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小侄子光滑的脸颊,可真乖,跟自己小时候一样。
他拿上钥匙出了程耀家,脑子里满是那座老房子的模样,恨不得脚踩风火轮飞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