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地第五年》南瓜七夕

3、chapter 3

　　二十天前

　　7月的天，程朝从北京地铁挤出来，暖烘烘的热气立马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周身的鸡皮疙瘩火速冒起。
　　习惯性看了眼时间，八点五十二。
　　快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今天准备提离职了，反正要走了，怕个毛线迟到？
　　转念又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是尽职尽责吧！

　　他按部就班地在工位上坐了一上午，做着最耗时的数据标注工作，眼睛和头颅现在都隐隐作疼。周围的同事伸了伸懒腰，起身下楼解决午饭。
　　“Oren，下去吃饭？”一旁的同事喊他。
　　“你先去吧！我一会再吃。”他说。

　　他守株待兔似的听着动静，从工位稍稍侧身，看到Jonathan从会议室走出来，面上并无不妥，现在是项目前期，工期不那么赶，措手不及的事也没那么多，所以他心情应该不错。
　　是个好时机。
　　程朝狠狠捋了一把头发，从前往后，脚掌一蹬，座椅由于力的作用向后滑了两步，他鼓起勇气走到Jonathan的办公室门口，敲了三声。
　　“进来。”沉闷的应答声传来。

　　他看了一眼Jonathan棕色的办公桌上，摆着万年不变的蔬菜沙拉轻食，他的午餐。
　　记得初来公司时，Janathan也是这样坐着面试他，三十几岁的领导，没有他想象中的发福形象，熨烫妥帖的西装，精致的领带，保持完美的身材，还有极具吸引力的独立办公室。这一切都对初出茅庐的程朝释放着巨大的诱惑。
　　他突然回想到那一天，这些年，程朝一直视Jonathan为“神”一般的人物。
　　职场六年，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什么事？”Jonathan夹了一块鸡胸肉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
　　“Jonathan，我要辞职。”跟了他六年，程朝了解他这位领导需要单刀直入的方式。

　　Jonathan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忽然停顿了，抬起头看着坐在他对面一脸严肃的下属，想到六年前的春天，他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只是那时他还满脸懵懂，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公司年薪最高的算法工程师。
　　“说说你的理由。”他一把将那晚轻食推到一旁，准备开启一场持久的辩论。
　　“Jonathan，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你也生活在北京，你应该知道，北京这座城市很多时候都让我们感觉很无力，这是我个人的选择，已经考虑很久了。”
　　“待遇吗？你去年在这家公司得到将近80万，应该不算少吧？”他靠在椅背上，尽量找到个更舒服的坐姿，“或者是假期？我们有年假，你来公司六年了，有十六天年假可以用，不忙的时候尽管休，我有限制过你们吗？”Jonathan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平静，尽管面前坐着的是他最得力的下属。
　　但是在程朝看来，辞职这件事在他这已成定局，只是如何能让自己和领导都好接受些而已。
　　“Jonathan，我对您、对公司都没有任何怨言，甚至在我心里，对您和公司都抱着感激的心态，但是辞职是我的个人决定。”
　　“是已经找好下家了？”他看着程朝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眉宇间显现出一丝崎岖。
　　“没有。”
　　“那你辞职以后做什么？”虽然他们工作和生活不搅合在一起，但是跟了他六年的下属，Jonathan对程朝的家庭背景还是了解一些，他没有什么家族企业要继承，也没有老能让他啃，所以这六年他才兢兢业业一心扑在工作上。
　　“回去种地。”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种地？”原本一直严肃的Jonathan在听到这两个字后终于绷不住了，一脸的疑惑，这个词距离他太遥远了，“我没听错吧？你回去种地？”
　　“嗯，是的。”他回答得无比笃定，眼里充满了虔诚。

　　“你疯了？你有几亩地要种？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农民，但是你知道80万一年要种多少地吗？”他身体离开椅背，往前倾去，“从今年上半年看来，我们推出的几款新能源汽车都比上一年销量上涨，同理，你的待遇今年也会只增不减，你那么想不开？”
　　“Jonathan，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了，说实话，我所想的一定比这还全面，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还是要辞职。我会尽快向人力资源部提交，也会做好交接工作。”
　　Jonathan这会似乎才明白，Oren是严肃的、认真的，他铁了心要走。

　　“不是，如果你对薪资和其他不满意，我们能谈，别急着结论。”他也算得上一个高层，心里明镜似的，Oren所带来的远远不止80万的产出。
　　他突然站起来鞠了一躬，“Jonathan，对不起，但我已经决定了。”

　　回去后继续工作，直到下班的时候才提交了辞职申请，按道理，他还有最多一个月的时间留在这家公司。
　　接下来，人力资源部约谈，直属领导约谈，高层约谈……

　　审批通过的那天，他坐着北京地铁在回程的路上，公司晚上九点以后下班打车报销，他几乎没在正常时间下过班。
　　精致快节奏的都市白领和胡同口永远慢悠悠的大爷大妈，华丽高耸的摩天大楼和见证过几个朝代更迭的旧城门，踌躇满志的新职场菜鸟和灰头土脸站在北京西站的归乡人。北京这个城市时不时就会带给他巨大的割裂感，让他的矛盾和别扭心理达到了极致。

　　“喂，爸，我们家那个十几亩田地承包给别人是不是快到期了？”他回到家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嗯，就这个月底到期，村里通知了。”程刚在那头说，嘈杂的背景音，一听就在麻将馆。
　　“你别续签了，我按承包的费用每年给你，连我那口人头都给你。”
　　“你要干什么？”
　　“回去种地。”他想迟早都是要知道的，还不如早说早了。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要回来种地？”那头搓麻将的声音似乎突然中止，取而代之是父亲的高嗓音。
　　“嗯，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看着办，钱也一分不少。”
　　“你脑子涨水了啊？你老子现在都不种地了，要你去地里头忙活……”
　　程刚的话被打断，“老程，摸牌啊！”
　　他意识到场合不对，骂声戛然而止，心里依旧愤愤不平，程朝挂了电话，他这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他身心俱疲地半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望了望整个房间，他在北京搬了两次家，一次是毕业后租房，第二次是薪资翻倍后他决定缩短通勤时间才找了这个一居室。这里面包含了他在北京十年的一切物品和情怀，程朝没有过多伤感，只想着怎样一批一批把这些行李弄回平山那个小村庄里。

　　或许是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他沉沉地睡下了。直到被电话吵醒，窗户外面夜幕早已降临，他嗓音沙哑接下这个电话：“喂。”
　　“程朝啊，你爸说你要回来，是怎么回事？”
　　“嗯，妈，我辞职了，想回去把我们家十几亩地再种起来。”他用力睁开眼睛，手摸到床边开灯。
　　“你是怎想的啊？回来那几亩地一年能挣多少钱？你种十年地也比不上你在北京一年啊。”听得出来母亲在强忍着怒火，谁也理解不了一个看起来风光的北漂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妈，我已经想好了，你就别劝了，我已经辞职了。”
　　“能不能跟领导说说啊？就说你搞错了，干了那么多年，也得给个面子再回去啊？”
　　他想笑，公司是你家吗？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妈，你别说了，我辞职了也不会让你们负担，程耀这次的钱我也会帮到底，你只要跟爸说把地给我留着。”
　　这一天，他分别向同事、领导、家人一一解释了个遍，头发昏。
　　他说完不给对方再继续劝下去的机会，挂了电话。

　　程朝翻了个身起床，拉开紧闭的窗帘，外头的霓虹模糊着城市的夜景，透着一点点的光亮将房间也照出形状。
　　北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在老家，这个点很多人已经早早睡下，享受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