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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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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村的夜里尤其平静,每家每户都作息规律,除了窗外一片蛙声证明这里还是地球的一角外,已经静到让他有停止运转的错觉。
第三个晚上,脑海里反复出现卓云开这个名字。
他点开某软件里的一网通,输入“卓云开”三个字,显示全国重名人数不超过十个,没有再缩小的范围了。假设最多十个的话,与他梦里重叠的那个人全国只有十个,今天来的人和他同省。
程朝的好奇心更重了。
又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没想到第一栏就出现了。
海大建筑学老师,海大建筑学学士,直博到上海读博,后又回到本科学校任教。
他这不叫十二年寒窗苦读,二十年来的学海生涯,获得了一个在国人眼中最为体面且稳定的工作,刚入职就想来种地,这在世俗眼中意味着他想社会学死亡。
他妈的,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程朝啧啧了两声,终于睡了,融入平山村,从融入他们的作息时间开始。
六点半醒来,大脑格外清晰,他捋了一遍今天要干的事。吴叔说,要种晚稻差不多就要育种了,他要去问问怎么育种,种子从哪搞;同时,家里的调味少了老抽,房间里少了张桌子。所以得上街买点东西,至于桌子是今天一起买了还是今后手工做,他还没想清楚。
所以这跟他在北京每天早上在工位上想的to do list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照例开门去洗漱,推开门发现个身影坐在走廊上,不到七点,他下意识吓了一大跳。仔细打眼一看,是父亲。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像赶了一夜的路。
看到他开门,才从那个三节台阶上站起来,“才醒?”
程刚抽着烟,门前烟雾缭绕,面前扔了三四个烟头。
程朝的内心时常有矛盾拉扯的时刻,比如说现在,这个看起来沉默隐忍的程刚,让他觉得还有点父亲的样子。
见他面上还挂着汗珠,最近的气温直逼四十度。程朝让他进去卧室,暂时只有一把椅子能小憩会,他则先去洗漱。
总觉得现在的平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他要面临一场狂风暴雨。
洗漱完换了件衣服,卧室里和外面两种世界,凉快、诡异。
他坐在床的一角,程刚就坐在与自己相隔三四米的藤椅上,那是老房子留下来的,他用水管冲了三四遍。
“承业说你要把那十几亩地自己种了?”
“嗯!”
“你会种地吗?”
这话明显带着挑衅,将刚刚的气氛迅速推翻。
“不会也能学。”
“你看你跟你弟弟比比,他想有你那待遇,坐坐办公室,吹着空调,一个月五六万的工资,他是被逼无奈只能干辛苦活,你倒好……”
他一听这种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像程耀有今天的下场是他做哥哥造成的,真是弱有弱的道理。
“他当年文化课走不通你们又让他学体育,是他自己没考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年程耀读高中时,母亲放弃了工作回来陪读,为他上学想办法,可即便这样也不能挽救他不是读书的料。
“那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十几年就是为了让你回来种这一亩三分地的吗?我和你妈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年才脱了农民的外衣,你现在倒要穿回去。”
程朝在空调房里闻着他的烟味,呛得厉害,更被他这些话气到满肚子火。
“我承认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七八岁就跟我奶奶在老家了,后来又跟着他在大伯和姑妈家寄人篱下;初中我就去上寄宿学校,那时候我是整个班里最节省的学生;等到上大学,你们说我弟也上高中了,家里经济紧张,在北京一个月就给我五百块钱生活费,我靠着兼职和奖学金才活下来;为了早点工作我放弃了继续教育的可能,第一年出来上班就反哺家里了。程耀结婚生孩子,还有这次他捅了篓子,哪次我袖手旁观了?”
要比倒苦水,谁还不会?程朝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憋闷一股脑倒出来,控诉他一双父母的失职。
程刚猛吸了一口烟,再吐出来浓烈的烟雾,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开了窗户。
“你和你弟打折骨头连着筋,一母同胞的兄弟……”
想来他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打亲情牌,博取怜悯之心。
“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现在我只想回来安心种着几亩地,干点我想干的。程耀之前我已经替他还了五十万,还剩二十来万,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租一个别的闲置房,让你们再也找不到。”
程耀结婚生子,安心日子没过两年,学会了网赌,几天时间败了七十多万,开始不敢告诉家里,用老婆、父母的身份证网贷,最后捅的篓子越来越大,眼看着堵不住了,才跟家里坦白。
谢春霞打电话来求他。
父亲见他如此坚决,气归气,可在父权家长制的家庭里,经济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家庭地位,现如今看来,只有妥协。
父子二人的谈话以不快告终,程朝还是像最开始约定那样,家里的房子他住,十几亩地他在每年年底付承包费,以王承业同样的价格支付。
至于其他事,他们一概不管。
程朝觉得这样挺好,一件石头落地了,起码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找麻烦了。
一走到村里的塘埂,远足眺望,一望无际的田间地头,小小的熟悉的缩影,弯着腰移动的很慢,一排一排的水稻齐齐放在秸秆上,那个身影便是吴叔了。
周遭的几片田用收割机早就完工了,也就剩他这一小片田,吴叔直起腰休息片刻,正巧看到他,“来了!”
昨天说好他帮着吴叔一块收割,吴叔教他育种。
农村人的实诚和淳朴都写在他脸上,“我说让你别过来了,就这一小片割完就收工了,我下午找你去。”
“你知道我家在哪啊?吴叔。”
“知道,程家的大学生嘛!”
程朝昨天还属于学习练习中,今儿特意让吴叔多带了一副手套,他留了一副新的给程朝,自己则带着那副旧的。
左手握上一把稻子,右手手握镰刀,斜着割下去,稻穗在手中晃悠,耳边只有刀口和稻杆摩擦的声音,太阳烤的背后热烘烘的,这便是枯燥重复的农活了。
吴叔说,他这个时候育种甚至都有些晚了,不过晚上几天也没有大碍。
当务之急要选种,他倒是还有一些稻种,但是不够程朝十几亩地要种的。
忙了大半个上午,那一亩地的稻子收完了,两个人干得还是要快些,吴叔才收起镰刀,“走,我先带你回去弄一部分种子,你晒起来。”
跟着吴叔回家,除了叶奶奶也就是吴叔了。程朝家的房子住在村头进来的位置,而吴叔家住在村末,同样都只是一层,三间房子似乎成了独居人的标配。
不过吴叔家前面一个大敞间,不太亮堂,走进去倒越来越亮,后面就是一间卧室加一间厨房,角落里还有个小的卫生间,跟房子主体看起来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吴叔的家让他有种穿越回小时候的感觉,好像童年的某一天,他跟着几个小伙伴无意中闯入了那个村里孤僻老头的家里,他常年话不太多,但总兢兢业业,肩头上扛着把铁锹;如果在路上遇到个孩子,他还会充满善意地对着孩子笑,说一声:“上学去啊!”
吴叔说他已经开始育种了,现在开始就要赶快了,不能耽误了播种。
他跟着吴叔进去,他把里面袋子打开,“你家院子能晒吗?”
“院子里还有很多杂草,没收拾。”
“那先在我这边晒吧!等差不多了我跟你说,你直接拿回去育苗。”
“行,谢谢吴叔。”
于是他跟着吴叔一块,把那袋稻子搬到院子里,弄出一些稻种倒在院子里,再用耙子一遍一遍翻开。
“你下午去街上再买点新稻种,在你自己家前面那块空地晒上,我这个大概够个五六亩,你再买个三十来斤应该就够了。”
购物清单又加上一样。
买了种子、调味品,卧室的桌子目前看来算奢侈品,等忙完这阵有条件再自己做吧!又或者去淘个二手的叶不错。
回到家已经满头大汗,打开空调吹吹风,电话响起,他拿出来一看,归属地是海州的,接起来。
“你好!”
“我是卓云开。”那头说。
他听到这个名字依旧心头一震,在网上是留过电话,但是他没打过。
“嗯,你好,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我这边辞职了,这两天办手续,大概下个星期一能过去,麻烦你帮我准备一张床。”他一口气说完,自然而然。
“什么?”
刚刚热汗淋漓的程朝现在突然开始冒冷汗。
卓云开离职了,辞了他大学老师的工作,这世界疯了,他程朝要做一辈子的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