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周边》李三桑

17、困兽

　　“谢谢你”，周树鸣说。
　　“谢什么。”林梦握着方向盘，眼睛看路。
　　“谢谢你帮我打他。”周树鸣终于露出一丝笑，划破疲惫的眼袋。
　　林梦眼睛仍然看着路：“可惜没把他打痛。”
　　“你会不会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对你吗？为什么要这样想。”
　　“如果我及时报警，或者如果我一开始就不找他赞助，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林梦放慢车速，用肯定的语气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要自责。”
　　周树鸣头靠着车窗，陷入沉思。
　　在红灯前停车时，林梦伸手摸了摸周树鸣的脑袋。
　　下一个路口，周树鸣说：“到你家去。”
　　林梦调转车头，开到自己家。车路过市中心，繁华热闹，烈日下也人流涌动。
　　“想吃点什么？”林梦问。
　　“酒。“
　　林梦笑：“家里只有你上次买的低度酒，前面超市我们再去买点。这几天就在家里吃吧，等开学了，你又要天天吃食堂。”
　　周树鸣哀叹一声：“不想开学啊。”不想见到那些人，不想被卷入办公室政治，不想……”
　　“我也不想你开学，你一上班，我就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你。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林梦半开玩笑。

　　车在商场地下室停好，两人到负一层超市挑选食物。林梦推着购物车。这家超市的冷气开得很足，周树鸣的疲惫感消退了不少。”
　　黄绿滚圆的榴莲、紫雾色的葡萄、黑籽红瓤的西瓜，林梦喜欢将色彩鲜明的水果整齐搬进冰箱陈列的感觉。又拿了周树鸣喜欢的黑虎虾和鳕鱼，最近中产流行的抗炎食谱，面包也是无糖无油的硬欧包。
　　林梦捏一捏榴莲的奶油尖刺，很满意选到一个漂亮成熟的果子，对周树鸣说：“你就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的心，是榴莲。”
　　周树鸣听后，果然笑了。

　　周树鸣往林梦沙发上一躺，大字叉开：“还是你这里有家的感觉啊！”
　　“你们艺术家不是追求孤独的感觉吗？”
　　“孤独久了会死人的。”
　　“要不你搬过来住几天？”
　　“正有此意。”周树鸣翻个身，“我想搬过来，把我那边装修一下，你不是说我那边空空荡荡太清冷了吗，我们装原木风怎么样？”
　　“好呀。”

　　第二天周树鸣把衣服、画具、日常用品搬过来，林梦吓一跳，衣服竟然那么多。
　　好在林梦家还有一间空的主卧，这套房是林梦父母买的养老房。
　　林梦的父母在益州周边的湔南市工作，那时候湔南很流行到益州买房。房子装好后，还没有来住过几次，就地震了，父母离世，那一年林梦读初三。名义上，舅舅成为了林梦的监护人，实际上，高中阶段都在住校，只有放月假和寒暑假才到舅舅家。
　　2011年高考失利，经一个地震时到当地来采访过的记者牵线搭桥，林梦受一个华人家庭资助在新西兰读惠灵顿皇后大学，期间交换到香港浸会大学读过一年影视编导。2015年大学毕业，gap一年后，2016年回国。
　　这套房子就这么空了若干年，林梦回来后，还是习惯住小时候属于自己的次卧，带一个小书房，主卧一直保留着以前的样子。
　　主卧的衣柜是空的，很大，林梦的妈妈有很多衣服，遗憾是都没有搬过来。周树鸣一个人的衣服就占完了空间。他狡辩说：“不是我衣服多，只是我习惯挂着，显得多。”
　　“是，你是极简主义者。”林梦回怼，端出一盘冰西瓜，自己先吃起来。
　　周树鸣坐过去，也拿起一块吃：“等会我和你一起去怪咖。”
　　林梦看了下时间：“再坐一会过去。”
　　“下半年会很忙，不能常去了。”

　　天气还热，店里只有两桌人，时不时来一个取快递小哥接外卖单。
　　林梦趁闲暇，把格兰带来的老绣片布置起来，把周树鸣团队做的文创产品也陈列好，摆在吧台旁边。“真好看。”林梦夸赞，周树鸣附和。
　　摆在吧台的文创，果然在付款的时候被留意到。背着痛包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很喜欢，拿起一个刺绣冰箱贴在痛包上比划，翻到冰箱贴背后看了价格，38，问：“有优惠吗？”
　　周树鸣：“没有呢，这个是政府统一定价。”线上线下都是一个价的。
　　女孩拿出手机，周树鸣正想说，这是原创产品，拼多多没有，却见女孩点开了小地瓜app，亲眼见到她轻车熟路地搜索，竟然真有卖的，但不是店铺，是一个个人账号，女孩点进主页，周树鸣瞥见主页里好几个帖子都是卖文创的，都是同一个批次的产品。
　　女孩把手机频幕摆在周树鸣眼前：“看吧，和店里的一样，这个人卖28。”
　　周树鸣提醒：“你问清楚，别是二手的。我们没有给小地瓜的用户授权。”
　　女孩：“问了，还没回我。”
　　周树鸣默默记下这个账号的名字。女孩走后，他点开自己的小地瓜查看，ip地在益州，主页帖子除了卖文创，还有卖盲盒、手办，还有一些吃喝玩乐的分享。周树鸣一个个点进去，希望找到照片看看是谁，他猜是认识的人。
　　林梦也凑过来看：“是二手吗？”
　　周树鸣摇摇头不确定，发了一条私信问。他这个账号注册后什么都没有发过，也没有关注任何人，头像是momo，因此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对方账号叫“墨墨在减肥中”，头像是一朵工笔兰花，周树鸣在脑中搜索认识的人里有哪些名字里有“墨”字或者“兰”字。
　　下午的时候，“墨墨在减肥中”私信回复，说出的是新品，正品、保真。
　　周树鸣又问能再便宜点吗，墨墨回答就赚了你几块钱。周树鸣心中一凛，这款厂家给的成本价是20，这个人是在厂家拿的货吗？团队和厂家有协议，不会把货给别人啊。搜索范围又缩小，难道是内鬼。他想到一个人，但不敢确定，毕竟人家是个大四的学生，平时热情活泼，不能因为名字里有个“墨”字就妄下定论。
　　周树鸣又问：“怎么买？”
　　由于小地瓜上没有开店铺的账号不能私下交易，否则会被封号，一般引流卖货的人都会加微信交易。果然，墨墨发来一张图片，翻转180度之后又一串数字。这串数字就是微信号。
　　周树鸣输入微信号，没有立即加人，对方朋友圈没开权限看不到，但视频号能看到，点开看了几个，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竟然猜对了，就是内鬼，不高兴的是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公共艺术设计系的学生，文创团队里的一员，洪墨幸，网名和视频都对上了。周树鸣一股子怒火，准备马上找人对峙。林梦拦住，说用我小号加她，争取约出来线下交易，看看到底是谁，才有证据。
　　事情顺利得令周树鸣生气，怎么做坏事都这么蠢，留下这么多破绽，一下就被定位。
　　线下交易的地点在益州理工大北门外的快递驿站门口，周树鸣和林梦坐在街对面的一家店里，看着洪墨幸走过去，这时候林梦电话响了，洪墨幸问他人呢。
　　周树鸣走了过去，四目相对，一阵尴尬。
　　“为什么要这样做？”周树鸣开门见山。
　　“没钱。”洪墨幸回答干脆。
　　周树鸣怒气值在阳光照射下腾起，气的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愧疚。
　　“设计费是给了的，我和黄老师跟你们也拿得一样，你知道的。”面对学生，周树鸣还是没办法发火，只能压抑着。
　　洪墨幸泪珠滚落下来：“周老师，我大四了，要找工作、租房子、还有毕业设计，哪样不要钱。”泪眼汪汪，但神色并不悲伤。
　　周树鸣明知道不是真心的眼泪，但也忍不住心软：“这里晒，换个地方说。”两人到了街对面的奶茶店，林梦在那里等着，洪墨幸看了林梦一眼，他们一起吃过饭，她知道这是老师的男朋友。
　　林梦默默坐到另一桌。
　　周树鸣问洪墨幸：“这能卖几个钱？”一个赚8块，卖10个也才80，两杯星爸爸的钱，这个女孩平时咖啡都是星爸爸或者皮爷，消费水平不低。
　　“薄利多销嘛，手办盲盒我也都在卖，汉服出坑也卖了不少。”
　　“货是怎么拿到的？”周树鸣问出关键问题，林梦在旁边的桌子用手机录音。
　　洪墨幸：“找厂家拿呀，他们知道我是设计团队的，直接就给我了。”
　　“就这么缺钱？”周树鸣忍无可忍。
　　洪墨幸再一次哭丧着脸，眼泪打转：“周老师，你也知道我没拿这个赚多少钱，都怪我贪小便宜，以后不敢了。这次放过我好不好？我开学就大四了呀，不能背处分的。周老师，您大人大量。”
　　周树鸣被哭得心烦意乱：“别哭了，再问你一次，就那么缺钱？”
　　洪墨幸抽噎道：“钱哪有不缺的，周老师，何不食肉糜呀。”
　　周树鸣的意识里，艺术生都不会穷，穷也读不了艺术专业，何况洪墨幸平时的穿着打扮也绝不穷。洪墨幸在文创团队里，性格开朗，思维活跃，非常伶俐，但现在她说的每一句话在周树鸣听来都是阴阳怪气。最气的是，她虽然服软讨饶，但却没有一句道歉。
　　周树鸣真心地看不起。但他的身份没办法去和她计较。他是文创团队的领队老师，在学校里，他是绘画系的老师，洪墨幸是公共艺术设计系的学生，虽然也上他的两门大课，但是这种师生关系没有约束力。何况牟利金额又不大。
　　告诉系里或学院，怎么说都是一个警告处分。但诚如洪墨幸所言，都大四了，背不起处分，影响找工作是大事。
　　“你需要向我们文创团队道歉。”周树鸣说。
　　洪墨幸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有道歉，忙说：“对不起，周老师。”
　　“不是对我，是对整个团队。”
　　“老师，我退出团队，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能不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洪墨幸小声说。
　　“团队就这么几个人，如果是系里通报批评，你想想是多少人知道。”
　　“可是，团队的人是几个系的，他们一传，那不是都知道了。”
　　周树鸣气笑了，这时候脑子转这么快，想这么周全。冷着一张脸说：“我的底线是向团队做正式道歉，公开发到我们文创设计群里。”
　　洪墨幸忽地满脸通红，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周老师，能不能不发群里，我写书面道歉，单独给你。”
　　林梦在邻桌听得都皱起了眉头。
　　周树鸣说：“我说了，群里道歉是底线。你是大学生，大道理我就不讲了。你确实没赚多少钱，但这是大家的成果，而且有统一的市场定价。不是钱的问题，是诚信的问题。希望你能尊重大家的劳动成果。”
　　洪墨幸低着头，不语。
　　周树鸣说，我先走了，你想好了就发。
　　周树鸣完全没有一点找出“真凶”的成就感，反而觉得没劲。大奸大恶的秦永昌，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偷赚了几十百把块钱的小姑娘，却要这么严厉对待她。
　　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但有的人却不用付出代价，真不公平。想到这里周树鸣产生了跑去把秦永昌打一顿的冲动，但这个冲动很快被“我真没用”的念头压了下去。心情宕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