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来好月》江南轻筝

52、第52章

　　师父来时，容歙已经缓过来，情绪好了一些，我正喂他喝粥。

　　老头一点不客气地捏过他细痩的手腕，沉吟着诊了诊，骂/了声/娘。

　　“娘/'的，小邓说得不错，就是故意折腾你呢！胎都没落干净，耽搁这么久，是奔着让你再无子嗣去的吧！”

　　我一惊，问他：“什么意思？”

　　师父十分暴躁道：“静砚他落了胎，本该用药落干净的，治他的大夫也不知真是医术不精还是故意使坏，没给他喝药，还有血淤在他身子里呢。再不弄出来，这辈子别想要孩子了！”

　　容歙急得扑出去抓住了师父的袖子，苍白的脸上急出两抹红晕，喘了口气道：“师父，不行……”

　　师父柔和了脸色，拍了拍他的肩头：“别急，师父在呢。”便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药汁。

　　“好孩子，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我以为师父说的疼只是让容歙有个准备，没想到一碗药下去，原本还能靠坐床头的人渐渐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气，拳头狠狠地压进了小腹，像是要把里头的脏器都掏出来。

　　我手忙脚乱地擦着他的冷汗，见师父也拧着眉，便知道别无他法，只能让他熬一熬了。

　　“哈……好痛……”他绝望地握着我的手，冷汗从指缝沁出，我几乎握不住。

　　挣扎了一会儿，容歙腿/'/间漫出血色，越扩越大，染红中衣，打湿床铺，触目惊心。

　　像是又流了个孩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血色弥漫的速度慢了下来，师父又掀起他的衣摆，探手进去揉他的肚子。

　　容歙的身子一下子又绷紧了，在师父的揉按下细细地颤抖，脸色愈发难看。

　　折磨像是没有尽头，等终于停下来，他已气息微弱，精神一松，便昏了过去。

　　接着便是日复一日地喝药，调养，进补……听说边关大捷，战争结束时我朝拿到了十几座突厥城池，领兵的将军得到了很大的封赏，而容歙只能躺在家里郁郁寡欢。

　　有朝臣提出也该给容歙记功，容昀却以他提前离开为由，压下了一切有关容歙封功的奏折。

　　容昀此人，怎么竟是如此心胸狭窄的小人？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为了他屡次伤害容歙？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

　　容歙重伤后，容昀算是给了我们几个月的喘息时间，一直到年关都没有再发难。

　　过年时容歙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听师父说很快便能再要一个孩子，心里的郁结也慢慢散了，每日陪我和昭儿读书玩耍，日子过得很惬意。

　　元宵节那晚，他抱着孩子带我去逛花灯会，看着满街琳琅满目的花灯含笑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深深，今晚生个孩子吧。”

　　我羞恼地瞪了他一眼，“这是在外面。”

　　“那又如何？你我是夫妻。”

　　真够理直气壮的。

　　我满足了他。

　　*

　　年后第一次上朝，没有人来通知容歙，他彻底不用上朝了。

　　我趴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笑，问他：“这算是放过你了吗？”

　　“想来是吧。”他翻个身将我压进怀里，“今后我们可以过平安的好日子了。”

　　平安的好日子啊……终于让我们盼到了。

　　那时我天真地想，我要和身旁的男人白头偕老，此生不离，希望老天爷成全。

　　可老天爷偏偏不肯成全。

　　正月二十三，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容昀宣我入宫。

　　听清楚旨意时我和容歙都愣了愣，再四确认找的是我而不是容歙时，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容昀找我？会是什么事？想来不会是好事。

　　“我和你一起去。”容歙拉住我，眉心紧蹙，眼含杀意，“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容昀会伤害我吗？他真的会不顾天下哗然，伤害自己的婶婶吗？我不知道，但就算他会，我也不能让容歙去冒险。

　　他已经太脆弱了。

　　“你在宫门口等我，就像我从前等你一样，好吗？”

　　他厉声拒绝：“不行！我和你一起进去！”

　　“静砚！”我急得喊他：“师父说你不能再受伤了！而且容昀能把我怎么样呢？你在外面，那么多朝臣都看着，谏台那帮人更是天天找皇帝的错漏，我不会有事的。你这次听我的，不许犟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我已经转身去换了衣裳，一开门，他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凌厉的神色了，我抱了抱他，哄他：“别担心，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他忽然用力抱紧了我，音色里透出冷寒：“如果他敢对你怎么样，我会杀了他。”

　　我心头一跳，知道他不是说笑，“嗯”了一声，“不会有事的。”

　　我们一起坐车来到宫门前，我下了车随内官进去，容歙便寻了个热乎的地方坐着等我。

　　其实我心里很忐忑。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他也曾觊觎过我，也曾几次三番使阴毒手段害容歙，可也曾是我多年掏心掏肺教养的好孩子。

　　我无法像容歙一样将他全然看成一个坏透了的冷漠君王，偶尔回想在东宫的日子，还是会想起他天真的哭和笑。

　　容昀啊容昀，你究竟想让我怎么看你……

　　愁思百结间，就站在了寝宫门前。我惊了惊，但作为玉鸾，我是第一次进宫，便将惊讶掩了过去。

　　“王妃，陛下在里面等你。”内官说完就退下了，我轻扣三声门扉，听到一声“进”，才推门而入。

　　容昀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宫服，衬得身形有些单薄。屋里炭火烧得很热，他这装束倒是正好，我便有些出汗了。

　　“臣妇参见陛下。”我规规矩矩行礼，他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陛下？”

　　他突然轻笑一声，几步逼近我，像是要在我脸上看出几个窟窿。

　　“你究竟是谁？”

　　我的背后一下子冷汗如瀑。

　　“臣妇季玉鸾，陛下怎么……问臣妇这个？”

　　他依然不放过我，竟朝我丢了一本奏折，“你看看这个再回话。”

　　我捡起来看，这竟然是几年前我替容歙批的折子，上面还有我的笔迹。

　　“如果不够，朕还有很多。包括你和皇叔的通信，还有写给吐蕃那个造反王的劝降书。”

　　我的心剧烈颤动起来。

　　为了防止有这么一天，我的所有笔迹都做了修改，但字迹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么多年难免有疏漏。本以为容昀不会这么敏感，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臣妇……不明白陛下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也只能装傻了。

　　他冷哼了一声：“不明白？那朕就让你明白！”他生气地指着上面的一个“深”字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了吗？”

　　我几乎汗流浃背了。

　　“陛下……臣妇名字里没有这个字。”

　　容昀怒极反笑：“老师，你为什么还要装糊涂！你以为朕是来诈你的？这么多年，如果朕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贸然将你宣进宫！朕早就觉得奇怪了，皇叔分明是个情种，却在你下葬后不久另觅新欢，季卿爱女心切，又为何认你为义女！还有你！你若真与朕素不相识，又为何在那晚皇叔生辰宴上舍命护朕！直到朕看到这些书信，发现了你不慎暴露的字迹，这一切终于说得通了！”他逼近一步，拧眉哀怨地看着我：“老师，你知不知道……朕……”

　　“陛下！”我利索跪下，“臣妇真的不是先太傅！臣妇只是季玉鸾而已！”

　　容昀的脸色愈发不善，五指握拳，关节发白，似乎随时会朝我发难。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了朕的心意，故意躲着朕？”他又变得委屈起来，在我面前蹲下，无辜可怜地捧起我的脸，“朕是喜欢你，可你既已嫁给皇叔，难道我还能怎么样吗？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他这副样子，我忍不住松了松心防，可一想起他的恶劣行径，又立刻戒备起来，沉声掩饰：“陛下爱慕先太傅之事，臣妇会当作没有听过。陛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妇该走了。”

　　容昀的语气又带了熟悉的撒娇意味：“老师，你要走了吗？”

　　“陛下，臣妇不是季太傅。”

　　他将我搀起来，眼里湿漉漉的，定定地看着我，忽的眨下一滴泪来，猛地扎进了我怀里。

　　那年冬天，他还是稚嫩的十四岁少年，和我一般高，如今已是高我一头的帝王了。他弓着背低头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着，却像回到当初一般。

　　我想摸摸他的头，又逼着自己放下手，只是僵硬地站着，僵硬地说：“陛下，这不合规矩。”

　　他哭声一顿，抬起头，泪水簌簌地掉：“老师，你不要朕了吗？”

　　“我不是陛下的老师。”

　　他突然气急推了我一把，嚷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配知道！为什么你会选容歙！我哪里不好！老师8，你知不知道我痛苦了四年！从前我恨自己不能给你报仇，后来我恨容歙抢走你！我每天都在恨！可你呢！你和他逍遥自在，可曾想过我！”

　　他已经疯魔了，连“朕”都忘了，字字句句都像要把我刺死一般。我僵站着，听他发癔症似的控诉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停下来，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地上。

　　“我只是爱你而已……”他仰着头看我，口中喃喃。

　　“我恨容歙。”

　　“可你爱他对么？”

　　“既然如此……你走吧……”

　　我终于动了动，在他身旁蹲下，殷切地劝他：“陛下，往事不可追，何必执着故人呢？陛下有皇后，有妃嫔，太过执着于不可得之人，会辜负了真心爱你的人。”

　　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再不走，朕可要改主意了。”

　　我转身就走。

　　宫门口容歙在等我，见我出来小跑着迎上来，后怕地拥住我，身子细微地发着颤。

　　“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我们回家吧。”

　　今日阳光正好，就让我和京城好好告个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