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来好月》江南轻筝

51、第51章

　　回到京城第二天，容歙就上了朝。娘来看我，摸着我的脸掉眼泪，说我瘦了黑了，还骂容歙没有好好照顾我。

　　伤感了一阵，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消失，娘才压低声音问：“我们听说了嘉州的事，家里都认为你们做得很好。”

　　我苦笑。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做得好，可容昀不这么认为，我有些担心他会怎么趁机折磨容歙。

　　容歙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他看起来很累，我关起门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冷哼了一声，把我揽进怀里闷闷道：“他要我赔他一个扬国威的机会。”

　　“什么意思？”

　　“他要我领兵去打突厥。”

　　大周周边有不少强悍的势力，突厥，吐蕃，吐谷浑……其中以突厥和吐蕃最为棘手。容昀没能如愿和吐蕃交战，这是要拿突厥开刀了。

　　可突厥又岂是说打就能打下来的？

　　“容昀怕是疯了。”

　　容歙勾唇轻笑一声，“他本来就是个小疯子，只有你看不明白。”

　　我老实认错：“我确实当局者迷。现在看明白也不晚。”

　　容歙点点头，长叹了口气，“深深，我不怕打仗，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他摇摇头，“这次你和昭儿会作为人质被扣在京城，我和你二哥一起去。”

　　我心头一跳，忍不住皱紧了眉。

　　“还有件事……”他难得吞吞吐吐起来，“我只是猜测，你们做个提防……现在的左相是容昀自己的人，我听人说，你父亲的权利已经被架空了一些，如果这是个兆头，季家要早做打算。”

　　一股兔死狗烹的悲哀涌上心头，我点点头，口中发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好一个容昀，真是往死里折腾自己的皇叔。

　　“我给你收拾东西。”

　　*

　　容歙走得匆忙，连孩子都没有好好告别，就带着尹光奔赴西北。

　　我和玉蝶守在王府，无视府外骤然增多的官兵，像往常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出街采买，欢庆过节，回娘家小住，招待来探亲的母亲和嫂嫂……看似平平常常地过着，实则每天都心弦紧绷，生怕从战场传来不好的消息。

　　容歙的嘱托我传达给了母亲，母亲冷着脸轻嗤了一声，喂昭儿吃了瓣橘子，道：“这些事我们岂会不知？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窦家已败，摄政王退位，权利都回到陛下手里，他自然要稳固自己的地位。”

　　容歙与我成婚的事会波及季家，没有人不清楚。只是没想到容昀这么等不及，我爹还未致仕，他就要对我们下手。

　　“娘，容昀的手段我很清楚，静砚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在趁着季家尚未获罪，让父亲尽快辞官回家，哥哥们趁早自请去撰书吧……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躲不了的。”

　　母亲怜爱地抚摸我的面庞，无奈叹了口气：“我哪里没有劝过你爹？可你爹和你一样固执。他也从小看陛下长大，早已将陛下看做自己的孩子，他说不愿那孩子伤心，所以不愿背弃他离去……”

　　大家都说我是最像父亲的，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若非容歙，我也依然执着地守护着容昀，至死不悔。

　　“你的三个哥哥目前尚未受到波及，你大哥还升了官，只是不知今后会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吧，伴君如伴虎，陛下若非要降罪，就算我们全家辞官回乡又有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们，我们的处境怎么也比你和王爷好些。”

　　娘说的是，我还是要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

　　在家筹谋的日子里，西北偶尔会寄来家书。容歙报喜不报忧，总说一切都好，可我却仍觉得十分不安，夜半醒来心口剧烈地悸动。

　　仗打到第四个月，听闻西北战事频频告捷，大军有望年前返回，我却失去了容歙的消息。

　　他已经一个月没给我写信了，我写给他的信也石沉大海，不知他收到了没有。

　　在我焦灼万分时，玉蝶来禀，容昀来了。

　　三年不见容昀，他又长高了，完全褪去了青涩和稚气，换上了君王的威严和气度，我有些不敢直视他。

　　也不怎么愿意直视他。

　　“臣妇季玉鸾，参见陛下。”索性跪下，不去看他。

　　他久久没有出声，我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一直跪着，等他让我起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皇婶请起。”

　　我起身，他便上座，默不作声地端了茶来喝。

　　“皇婶。”他又叫了我一声。

　　“臣妇在。”

　　“塘报传来消息，皇叔他……”

　　心口猛地一窒，我险些摔了茶碗，“他怎么了……”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愧疚，没有难过，什么都没有，只有平静的审视，甚至带了一星难以捕捉的笑意。

　　“他小产了。”

　　“啪”，茶杯终于还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施施然喝了口茶，道：“皇婶别担心，军医已经看过了，虽然孩子没保住，但皇叔没事。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他已经不用日夜操劳，可以好好修养一阵子，身子会没事的。”

　　若我现在还是季溪深，一定会冲上去给他一耳光。他到底在说什么！那是他的叔叔！他怎么可以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容歙到底哪里对不起他！

　　可现在的我只能再次跪下，悲哀地请求他：“请陛下准臣妇前去照顾。”

　　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西北苦寒，皇婶还是别去了。皇叔很快就回来了。”

　　我咬牙忍下满腔怒火，再次求他：“请陛下准臣妇前去照顾！”

　　容昀又不吭声了，我红着眼抬起头，竟见他含笑看着我，目光里带着我不敢相信的觊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仿佛一只手猛地掐住了喉咙，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我极力稳住声线，问道：“陛下是说季太傅吗？”

　　他轻笑了一声：“看来他对你说过。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拿你当替身呢？”

　　我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与他纠缠：“请陛下准臣妇前往西北照顾王爷！”

　　容昀倏地敛了笑，眸光森冷，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拂袖而去。

　　*

　　坐以待毙不是我的作风。

　　容昀不让我去，我自有办法探听到容歙的消息。这些年在王府蛰伏，也学会了一些江湖人的法子，比如听书，比如使钱。

　　明面上我只是温柔贤淑的嘉王妃，暗地里却也有不少眼线心腹，可供差遣的江湖人更是不计其数。

　　比如南邺寺的老方丈。

　　多捐几次香火钱，他便和我论起儒释道来了。

　　方丈受我所托，支使一位医术精湛的弟子偷偷前往西北，大半个月后便寄回一封长信。

　　我拉了邓大夫来看，邓大夫越看脸色越沉，最后将信拍在桌上，大声叱骂：“军医是怎么看病的！这么粗糙的治法，是生怕王爷不留下后遗症吗！”

　　我听得心惊肉跳，忙去书一封，托那位小师父仔细照顾容歙，转身回了季府。

　　一问老爹，他也对容歙的处境不甚清楚，只知道确实是小产了。眼下家里自顾不暇，自然帮不上忙，老爹说会找人打点一二，可容歙曾经那么位高权重的人都无可奈何，他一个一辈子没进过军营的文官又能做什么？

　　我心里发痛，又连夜上山找师父，请他务必想想办法，让容歙早日回来。

　　师父躺在床上叹气，翻了个身背对我，无情道：“徒儿啊，这是你们命中有此一劫，我也没有办法呀。不过你放心，王爷他不会有事，只是要吃点苦头。”

　　我泪眼朦胧，不明白容歙又做错了什么，要被容昀这样糟/蹋。

　　可哭哭啼啼没有任何作用，下了山我在冷风里站了好半晌，头脑渐渐明晰起来，一头扎进了书房。

　　第二天一早，京中街巷开始流传嘉王殿下领兵出征，即将大胜之际却遭人毒手，不仅胎死腹中，而且性命垂危。

　　一传十，十传百，又传到我耳朵里时，消息变成了嘉王殿下痛失爱子，在西北郁郁而终。

　　民间开始自发为容歙哀悼，感念他辅政时的昭昭盛世。

　　听说容昀在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

　　两天后容昀终于忍无可忍，一旨诏书把容歙召了回来，誓要破他与皇叔不和的传闻，挽回这场风波里丢失的民心。

　　我松了口气，在家里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回姗姗来迟的马车。

　　车帘晃动，先出来的是黑了不少的尹光，接着出来一只苍白无力的手。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尹光红着眼道：“王爷，我抱你吧……”

　　“好……”嗓音嘶哑，虚弱至极。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容歙被尹光抱了出来，看着面前微微笑着的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时丰神俊朗的人，回来时却仿佛被吸走了精气，面色惨白，形销骨立，腕子一握就会碎似的，偏偏还在冲我笑，让我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

　　小跑着跟着尹光回了卧房，容歙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他泣不成声。

　　他哑着嗓子替我擦去眼泪，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的没事，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别哭了。”

　　我哭得更厉害，不敢提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只是道：“我恨容昀！”

　　他无奈地笑，笑容苦得黄连一般：“恨有什么用……”哽了哽，终于还是落下泪来，“深深，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我难受地与他抱在一起，为我们未曾谋面的孩子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