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来好月》江南轻筝

35、第35章

　　离瓜州越近，越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氛围，那是一种肃杀冰冷的感觉，好像里头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男人告诉我们，瓜州从一个多月前就发生了变故，不知道怎么了，先是宵禁提前了一个时辰，再是巡逻变得密集，不许商贩出街，再后来驱逐了所有乞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半个月前，瓜州封城五天，这才刚开城门不久。

　　他早早地被赶了出来，后来也得不到机会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座城和从前不同了。

　　“我被赶出来的时候听其他人说，瓜州恐怕要迎来大人物，所以要把我们都赶出来，不要冲撞了那位……”他压低声音说完，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容歙。

　　容歙平静道：“不是我。”顿了顿，又补充，“也不是陛下。”

　　答案呼之欲出。

　　但又不合情理。

　　就算窦岳真要来瓜州，何至于清城这么夸张？就算是容昀亲临，也不会这么大阵仗。将城中流离失所的百姓赶出去，既不合仁政，更触犯律法，瓜州刺史就算再无能，这点律法还是该懂的。

　　我看着容歙，见他面色深沉，眉头紧锁，便知道他已有了答案。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岔开话题，不想他追问太多。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叫陈水根，大家都叫我包子，你们就叫我包子吧。”

　　“包子？”我觉得好笑，“怎么取这么个诨名？”

　　他粗糙的脸一红，嘿嘿一笑：“我……我胆子小，性子懦弱，像个包子，大家就叫我包子了。”

　　我没有喊人诨名的习惯，便道：“水根兄弟，你知道瓜州现在还让外人进去吗？”

　　他点点头，又道：“有文书就能进，那些商队都让进，但是我们这些乞丐就不许进了。”

　　这可麻烦了。也不知道容歙有没有想到这些，我可没本事凭空变出假文书来。

　　容歙沉默了一会儿，问：“水根，你说瓜州是你老家，怎么又成了流民？”

　　陈水根叹了口气，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悲伤，摇了摇头道：“我很小的时候，瓜州闹蝗灾，人都活不下去了，我爹娘就带着我，和其他人一起去别处讨生活。好不容易到了京郊，又被拦下不许进去，我和爹娘便在外面和其他人一样住起了朝廷搭建的草屋。住了有两年半，又闹起了瘟疫，爹娘都没了，只剩我一个……”说到这里，陈水根哽咽了一下，又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那时候我十二三岁，侥幸活了下来，又侥幸混进了京城，成了个小叫花。第一次做叫花子，我总被其他人欺负，吃不饱饭，没地方睡，只能睡在店家门口，一大早又逃走抢饭吃……”

　　我隐隐想起些什么，没能抓住，便听陈水根又道：“有一天我实在饿得不行，为了半个馒头和大叫花打了起来，可惜打不过，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等死的时候，遇见了季太傅。”

　　容歙莫名看我一眼，我挠了挠头，想起了那段往事，确实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就算陈水根提起来，记忆依然一片模糊。

　　“季太傅那时候也不大，看起来和我一样大，那天她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梳一个这样的漂亮的发髻……”他在头上比划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缩了缩手，“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多了……总之季太傅给了我一个……一点吃的，让我去找点活干，要好好地努力地活着，我……我就去找了个营生，活到了现在……可季太傅被人害死了……我没了在京城待下去的盼头，便想着回家来。回家才发现，家里的房子被远房表叔霸占了，他不肯还我，把我赶了出来……”

　　容歙又沉默了一阵，道：“我帮你把房子拿回来，你可否收留我们几日？”

　　陈水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激动得脸颊发红，语无伦次道：“摄政王……你是个大好人！我就知道……他们都说你是个坏人，我就知道！你喜欢季太傅，你不会是坏人！你……草民给你磕头……草民给你磕头！”说着就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容歙磕了三个头。

　　容歙没拦着，多少带了些私人恩怨。

　　这天晚上我们跟着陈水根住在一处背风的山脚，天为被地为席，陈水根仅有的一张破棉被盖在了禁不起折腾的容歙身上，得益于我女流之辈的身份，有幸和容歙共享了这张棉被。

　　睡到半夜，容歙默不作声推醒我，示意我扶他起来。

　　夏夜多蚊虫，我以为他是要坐起来驱赶蚊虫，他却扶着肚子站了起来，摸黑小心翼翼地来到一棵树下。

　　树上有鸟不时鸣叫，容歙吹开火折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示意我打开。

　　里面是没见过的白色粉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正诧异，忽然听到头顶有振翅声，很快一只棕色野鸽飞了下来，停在容歙肩头，歪着头发出咕咕的叫声。

　　容歙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折了根草杆，咬破指尖，沾上自己的血写了几个小字——进城文书，城外茶棚，北一里山脚。接着卷起字条放入野鸽脚筒，将鸽子放飞在漆黑的夜色中。

　　摸黑回去时，他终于找到机会发作他的醋劲儿，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十一二岁便将人家迷得惦记了十多年，深深，你可真厉害。”

　　我剜他一眼，又想起黑漆漆的他看不见，便没吭声，不想和他计较。他现在怀着身孕，成天心浮气躁的，看谁都像情敌，我不忍着些，家里可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怎么不说话？”

　　“天黑路滑，好好走路。”我没好气地吭了一声。

　　他便不说话了。

　　*

　　第二天中午时分，陈水根拿着我们给的钱去附近村子里买饭吃，期间来了个士兵打扮的年轻人，一到就给容歙行了个军礼，双手交上一份文书。

　　是入城的行医文书。

　　“殿下，乔装的衣物有他人藏于此处，末将不便多留，这就退下了。入城后若有吩咐，殿下可去悦来酒家找店小二李九，将军会尽快与您联系。”

　　容歙点点头，接过士兵手中的字条，道：“本王知道了，你去吧。”

　　士兵匆匆离去，容歙看着手中的文书，忽然道：“听闻瓜州人杰地灵，今日我们便去城郊看看吧。”

　　陈水根回来后听说我们准备去城郊，大吃了一惊，连连摆手道：“王爷，去不得呀！你不知道，别看这里好像平平静静的，其实可乱着呢！我刚才去买饭，整个村子都……哎，总之你可别去，你还怀着身孕，怎么能去呢！”

　　我越听越诧异，想问个究竟，容歙率先开了口：“既然水深火热，本王更要去看看。我大周子民受人欺压，本王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容歙一再坚持，陈水根也不敢违逆，就地吃了些东西，跟着我们找到藏衣裳的地方，换了一身寻常的粗布麻衣，便走在前面为我们开路。

　　容歙挺着肚子，实在惹人注意，准备衣裳的人看来也知道他的身子，特意准备了大腰围的长衫，还备下了装老的胡子。这么一打扮，丰神俊秀的摄政王便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夫，混迹人群之中无人会再注意。

　　四个人进了村，才知道陈水根之前欲言欲止所为何事。

　　家家户户门口都堆着大量菜蔬，门口一家老小翘首以盼，看见我们过来饿虎扑食般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自家的菜多新鲜多好吃，请官老爷买点进城去。

　　怕激动的村民伤到容歙，尹光伸手将人护在身后，拧起了眉一脸不耐。

　　容歙护着肚子站在尹光身后，眼神示意我去打听打听，我便走上前拉过一个大娘，向她说明来意，又问大家是怎么了。

　　大娘听到我们是来行医的，顿时没了兴致，招呼大家散了，重重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种地的人家，就盼着收成了能进城换点钱，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月前开始城里就不让摆摊了，后来就连城也进不去，我们的菜呀都烂在地里，这心能不疼吗！后来城里来了官老爷，说是来收菜的，可价钱低得连口饭都吃不起，我们不肯卖，他们就走了。后来呀，菜越烂越多，我们都着急呀！官老爷再来的时候，我们就想着，贱卖就贱卖吧，好歹还能换点钱……可官老爷每次只买一点点，说三天才来一次，可我们哪里等得起呀！”

　　我心里一沉，对瓜州的官员更为不满。菜贱伤农，他们不会不懂，显然是故意的。

　　“那瓜州的刺史不管吗？”

　　大娘摇了摇头，另一个壮汉冷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那个昏头刺史，从来不管百姓死活。以前攀着京城的不知道哪个大人，现在更了不得，听说是攀上丞相了，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成天围着自己的主子转。”言罢意识到自己失言似的，偷偷补充道：“你们是外地人，这些事还是不要知道了，也别进城去，进了可未必能出来。”

　　容歙垂着眼不知道想了什么，一拱手道：“多谢提醒。”

　　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瓜州城郊溜达，情况和大娘说的都大差不差，可谓民不聊生。

　　容歙身子重，走不了太久，饶是如此，我们依然见到了面黄肌瘦的百姓，哭着求我们买点菜的老妇，低声咒骂着官员的男人，还有一个脚步虚浮的孕夫。

　　孕夫的娘子说，家里没钱了，这些日子只靠清水煮菜过活，连盐都没有。人不吃盐没有力气，她的丈夫已经好几天没有下床了，还是今天天气好，她才掺着人出来晒晒太阳。

　　容歙扶着肚子拧起了眉，我总觉得他已经在发火的边缘。

　　“你们放心，日子一定会好的，一定坚持住。我向你们保证，不出半月，城门必开。”

　　女人错愕了一瞬，利落地跪下来，朝我们磕了三个头，“你们一定是青天大老爷吧！一定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吧！钦差大人，请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求你们了！”

　　容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让我把女人拉起来，嘱咐道：“今天我们来这里的事，务必保密，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否则惊动了城里，事情就不好办了。”

　　女人和孕夫连连点头，送我们离开时眼里都含着泪。

　　他们苦了太久了，不能再苦下去了。从容歙黑沉沉的脸色来看，瓜州城里恐怕要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