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来好月》江南轻筝

3、第三章

　　吹了一天的风，回府时他就有些咳嗽。邓大夫给他灌了一碗浓姜汤，他忍了忍，还是全部吐了出来，恹恹地躺在床上，把我们都赶了出去。

　　我就被勒令守在门口，等他随时使唤。

　　临近年关，天冷得很，我不停地搓手扭动才没冻成冰雕。天很快就暗下来，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等得都饿了，估摸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叫我，偷偷去厨房摸了几块小甜点，揣在袖子里偷偷地吃。

　　心里难过的时候，吃甜食是最管用的。

　　刚吃得开心一点，屋里响起一声呼唤，容歙在喊我。我忙藏起小甜点推门进去，他已经靠坐起来，散着头发白着脸，半阖着眼低声问我：“有吃的吗？”

　　我愣了愣，以为他知道了我偷吃，胆战心惊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糕点，就差跪下去：“王爷……我不是偷懒……我……”

　　他也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朝我伸出手来，“能给我吃一块吗？”

　　他这副样子，竟然像在逗一个小孩子。我愣愣地伸出手去，他就从我手心取过一块，薄唇微张，咬了一口。

　　我有点紧张，怕他又吐，微微躬身靠近他，已经准备好了给他拍背，他却慢慢地咽了下去。

　　“我想喝水。”

　　我又忙去倒水。

　　递给他时碰到他的指尖，仍然是冷的，我又出去给他填了个小手炉，端来一整碟的小甜糕，照顾他吃了一些，他就压着胸口说不要了。

　　我撤了食物守在他身旁，看他静静地靠坐着，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有些哀伤。

　　“玉鸾，你是不是怕我？”他没有看我，却问我。

　　我惊出一身冷汗，谄媚道：“奴婢敬重王爷。”

　　他冷冷地笑了笑，忽然又问：“你喜欢吃小甜糕？”

　　容歙是不是病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爷……我今天只是饿了……我以后不敢了……”

　　“无妨，喜欢吃就多吃点，人生在世不容易，及时行乐也不是件坏事。”

　　我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摸了摸他的额头，“王爷，你是不是病了？”

　　他僵了僵，侧头避过我的手，像哄着小妹妹似的道：“我没事，你去休息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了。”

　　我只能回到自己屋里，吧嗒吧嗒地吃着甜糕沉思。

　　容歙这是怎么了？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男人。这多愁善感的样子，知道的说他是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疯了呢。难道是我的死让他看透了人生？不至于吧？他这么个政治漩涡中翻滚的摄政王，难道会被一个政治傀儡的我所影响？他的心肠哪有这么软？

　　一定是又谋划什么坏心思呢。

　　一定是。

　　“玉鸾姐姐，你今天回的好早。”玉蝶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碟甜糕，“这糕真好吃，你快尝尝。”

　　我看了眼桌上的空碟子，摸了摸吃撑的肚子，大方地站起来道：“你吃吧，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说完拿着碟子就跑了。

　　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小姑娘时时刻刻惦记着我，我却吃独食。今后可要多记着她一些。

　　去厨房还了碟子，我就在府里转悠消食。刚变成玉鸾的时候我心心念念要回家报平安，可今天真见了家人，我又不想回去了。回去怎么说呢？说我是季溪深？他们信吗？就算他们相信，后面该怎么收场呢？如果让暗中的人知道我没死，他们一定会再下一次手，我可不想再死一次。最重要的是，如果容歙真的狼子野心，我在府里可以做个内应，给父亲和哥哥通风报信，那他们的胜算就会大些。

　　季家一门荣宠无足轻重，可容昀的皇权必须拿到手，哪怕豁出我这条命。

　　这么一想，后面的事情就豁然开朗了。我只要好好伺候容歙，取得他的信任，就有机会探听情报，从而扳倒他和太后，容昀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我可真是忠比武侯啊！

　　回房，睡觉。

　　*

　　后面的一个月，容歙像是吃了灵丹妙药似的，突然就好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天天喝药，天天呕吐，但能吃得下东西，也没那么多愁容了。过年那天他还从外面带回来两只小白兔，送给我和玉蝶一人一只。玉蝶高兴地抱着我尖叫，我十分稳重地谢过，转头催府里的师傅赶紧给我们做了个大笼子。

　　我家里也有一只兔子，名字叫啾啾，是我爹在我做太傅那一年送给我的。说起来挺丢人的，这么大了还要爹送兔子当礼物，但我习惯了他们对我百依百顺，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容歙送我一只，才发觉被人惦记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呕……”书房里传出他作呕的声音，我忙敲门进去，他正压着胸口对着木盆吐，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王爷，喝口水吧。”我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缓过这一阵问我：“兔子喜欢吗？”

　　“喜欢。”我老实回答。

　　“今后喜欢什么告诉我，不必拘束。”

　　我诚惶诚恐：“王爷……王爷为什么对奴婢这么好？”

　　他看着我，却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微微扬了扬嘴角，道：“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我又吓出一身冷汗，走出书房时腿脚都发软。

　　容歙……容歙真的疯啦！

　　怕他真对我生出什么非分的心思，后面的日子我都躲着他，除了必要的端茶倒水更衣盖被，能不见他就不见他。他倒也不传我，好几次深夜我睡不着路过书房，都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一边呕着一边看折子，揉着眉心疲惫不已的模样。

　　容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不禁感到疑惑。

　　“咳咳……”他掩唇咳了几声，似乎换了个姿势。隔着窗户纸只能看到一道剪影，没来由的我竟有些担心。

　　我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又病倒了？担心他死了？我担心的是他，还是容昀的江山呢？忽的我就有些分不清楚，脑子里又闪过那个春日，我和容昀在宫中下棋时偶遇他的情景。

　　他对别人都是冷冷的，连见太后都不苟言笑，可每次见我都会笑，都会客套地打个招呼，说：“太傅安好？”

　　他笑我也笑，颔首道：“劳殿下记挂，微臣一切都好。”

　　那时我就想，他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卑/鄙小/人吗？

　　“咳咳……”他又咳了两声，我顿住脚步看着窗户上的剪影，想了想还是没进去。进去做什么呢？我又不会看奏折。

　　*

　　“玉鸾在吗？”我正吃着厨房新做的酒心圆子看书，房门就被敲了敲，竟然是容歙。

　　连忙把书藏起来，又胡乱摸了把嘴，我胆战心惊地打开门，阳光下容歙长身玉立，像镀了层金。

　　“王爷，你怎么来了？”

　　“今日春光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我看了眼天，才意识到已经春天了。院子里的树早已冒了芽，是我无心欣赏，才总觉得冬天不会过去。

　　“王爷，你冷吗？”我看他依然披着大氅，脸色也颇为惨淡，想起似乎自从那日淋了雪后他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咳着，总也不见好，又无端担心起来。

　　我这些日子光顾着躲他了，竟没能好好照顾他。

　　不对，我干嘛要对他这么上心？他可是我的政敌！我都是装的，我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

　　季溪深，你冷静一点。

　　“咳……没什么，身上总是寒凉，才想去晒晒太阳。”

　　“噢……”我关上门跟着他出府，没坐马车，和大总管尹光一起陪他慢悠悠地走着。他双手都躲在衣袖里，特别怕冷似的，也不说话，时不时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我摸了摸脸，还以为把糖粉蹭在脸上了，可没摸到任何东西。

　　他看什么呢？

　　“你喝酒了？”大概是余光瞥见了我的小动作，他轻笑了一声。

　　“没……我就吃了两个酒心小圆子……”

　　“怪不得一身酒味。”

　　他鼻子太灵了吧！我就吃了两个！

　　“我以后不吃了。”

　　“无妨，喜欢吃就多吃点。不过吃完记得换衣裳，我闻了难受。”

　　“噢……”我默默离他远了几寸。

　　迎面走来一个老道士，神神叨叨的，晃着他的招牌在我面前停下，上下左右看了又看，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指着我道：“小姑娘机缘不浅，要不要跟我上山修道？”

　　道士怎么都一个德行？我退了一步呛他：“老头你喝多了吧？”

　　“哎！”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吾乃枕山道人，生就一双阴阳眼。今日偶遇姑娘，竟发现姑娘来历不凡，有成仙之资。若你愿意信奉三清，老道愿收你为徒，不取束脩。”

　　“你……”我又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他。

　　他朝我欠揍地眨了眨眼。

　　“谁要做道姑！你走开！”我拔腿就跑。

　　他穷追不舍，“姑娘！姑娘！”

　　“姑你个头啊！”

　　“别跑了。”容歙不知何时追上了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道：“再跑我追不上你了。”

　　我一扭头，枕山道人被尹光扭了。

　　“再胡搅蛮缠，我送你去见官！”

　　“不敢了不敢了，老爷饶命啊！”

　　没出息。

　　“走吧，去喝杯茶。”容歙拉了我往一家茶楼走，径直上了二楼雅间，先叫了一壶桂圆茶，另一壶让我自己选。

　　我感到更加困惑。桂圆茶不是安神补血用的么？他又睡不好了？

　　不过既然摄政王请客，我很不客气地叫了一壶碧螺春。

　　“你喜欢碧螺春？”他含笑打量我，转着茶杯浅啜了一口他的桂圆茶。

　　“我……我就是觉得它很有名，想试试……”

　　“嗯，确实是好茶。不必拘谨，慢慢喝。”

　　他这么一说，我哪里还敢慢慢喝，赶紧装作从未喝过的样子吞了一大口，差点把舌头烫掉。

　　“啊啊啊啊啊啊……好烫好烫……王爷……好烫啊……”

　　容歙皱了皱眉，又笑了一声，拿过另一只茶杯替我倒凉了，道：“说了要慢慢喝。”

　　我摇头，口齿不清道：“我不喝了……我疼……”气死我了，演过头了，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法尝出酒心小圆子的滋味了。

　　烫伤后兴致全无，我无精打采地吹着茶杯，也不喝，就趴着，等他慢慢悠悠地喝完。可他总也喝不完，我只能盯着他看。

　　“哎……”他叹了口气，“你去玩吧，一个时辰后记得回来。”还丢给我几两碎银。

　　我就兴高采烈地跑了。

　　他一看就是有事，我才不陪他干活呢！

　　正坐在河边赏风景，身后又响起那个烦人的声音：“丫头。”

　　我没理他，继续往河里丢石子。

　　“真不跟我出家？”

　　“你个骗人的老道，别来烦我。”

　　“你这死丫头，敢这么和师父说话！你转过来！”

　　我转过去，“你是谁啊？我不认得你。”

　　“你！”他气急败坏地低喝了一声，“香香！你以为我真不认得你了！给我过来！”

　　我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老道，不敢相信他真的认出了我。我现在可是玉鸾啊，他……

　　将信将疑的，我还是跟他走了，直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小巷才停下。

　　“你……”

　　“你什么你！我早说了你要出家到三十岁才能躲过今日之祸，你不听，你们家都不听，现在好了！”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立刻放软了语气，为自己曾经骂他招摇撞骗感到愧疚。

　　他还是这么凶，“什么怎么回事？你这命数就不能搅和到朝政里去！要不是你早年间拜在我门下，现在连做丫鬟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嘛师父……”

　　“现在知道错了？那你跟我走，五年后再回来。”

　　“不行啊师父！我得看着容昀亲政我才能放心。”

　　老头更暴躁了，把手里的幡子砸得哐哐响，“容昀容昀！你就惦记那小皇帝！你自己的命不要了？”

　　“要啊……可是……身为人臣，我不能对不起容昀……”

　　“都为他死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死一次？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脑子进水？你爹也是，你也是！都不听我的话！一个没了女儿，一个赔了自己！”

　　我赶紧安抚他：“好师父，你神通广大，你告诉我该怎么破这命数好不好？我一定要帮容昀的，你救救徒儿吧……”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深深叹了口气，“也不是非要出家，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白我一眼，没好气道：“你现在是在摄政王府里？”

　　“是。”

　　“好好待着，别离开他，他能保你周全。”

　　“……”

　　“又怎么了？这也不行，那你就去死吧。”

　　“不是……他可是我的政敌啊，政敌。”

　　“政敌你个猪头！气死我了你！我不管，总之你就好好待在他身边，不然为师也救不了你！”他看着不想搭理我了，晃着幡子要走，我死死扯住他嚎：“师父师父！你别走！你看我还能不能变回去？你告诉我今后会怎么样啊！”

　　“天机不可泄露！你别拽我！衣服掉了！”他使劲甩我，，气得脸发红，胡子乱抖，“你有空在这里闹我，不如赶紧回茶楼去，不然等着后悔吧！”

　　我猛地松了手，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龇牙咧嘴地骂我：“死丫头！疼死我了……快走啊，晚了容歙就要出事了！”

　　我拔腿就往回跑。

　　茶楼不知怎么乱哄哄的，二楼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心里一惊，推开众人逆行而上，在二楼看见了正和人打得激烈的容歙和尹光。

　　不得不说容歙的身手真是好，以一敌多也不落下风。可他毕竟病着，缠斗久了难免力不从心。好在外面响起官兵的声音，对方一听便要跳窗逃走，容歙不肯放行，摸了两个杯子掷出，直接把人从窗口砸飞出去，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哀嚎不断。

　　“王爷当心！”尹光突然喊了一声，只见最后一个人猛地扑向容歙，似乎要和他同归于尽。我吓得四肢冰凉，声音都发不出来，却见容歙眼神一暗，侧身一躲，那人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似乎想跟出去追，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都按上了窗台，最后也没跳出去。

　　“王爷！跑了一个……”尹光喘着气凑上来，容歙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对对对，容歙就该是这样的，臭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的。

　　“追不回来了，我们回去。”他转过身，忽然看见我站在楼梯口，脸上就绽出一个笑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的脸色好难看，额头全是汗，身子也微微佝偻着，似乎受了伤。可我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忙上前去扶他，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忍不住用力捏紧了，想把他捂暖。

　　“你受伤了吗？”

　　“没有。”

　　“可你的脸色很差。”

　　“大概是累了。”

　　我小心地扶着他走下楼，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看好戏的老道士。他拖着他的幡子走上前来，不容分说拉过容歙的手捏住了腕脉。容歙挣了挣，竟然没挣脱，面上闪过一丝惊慌。

　　“放肆！”他又沉下脸，身子却更弯了些。

　　“你最好马上回去，不然你珍视的东西就护不住了。”

　　“你……嗯……”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几乎直不起腰来。老头见状扔了幡子就把人抱起来，快步往王府走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依稀听到二人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耳中只有容歙低低的痛吟声，针扎似的，扰得我神思纷乱，心中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