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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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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歙确实病得有点虚了。我搀着他回屋休息,笨手笨脚地替他脱下厚重的大氅和衣衫,露出的白色里衣空空荡荡的,竟然不大合身。
我有点惊奇。
老爹说容歙是文武全才,什么都好,就是心肠不好。如果他不是野心勃勃,老头都想把我嫁给他。
老头眼里的文武全才,现在却虚弱成这样,我属实有些疑惑。
难道容歙是装的?他最是心机深沉,指不定在算计什么,我还是装作看不见为好。
“玉鸾,你入府几年了?”他躺在床上问我。
我低头回答:“奴婢入府七年了。”
“如今几岁了?”
“十七。”
“嗯。回去睡吧。”
我装模作样地给他掖了掖被角,赶紧溜之大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容歙已经走了。府里大总管找到我,命我去厨房端来早饭,说是王爷快回府了,让我去候着服侍用饭。
我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
容歙狗/贼怎么这么麻烦?吃早饭就吃早饭,还服侍什么?自己没长手吗?
不过腹诽归腹诽,在摄政王手底下讨生活,我还是机灵一点为好。
“王爷回来了,你快去吧。”总管给我使眼色,我只能端着餐食往容歙屋里走。
他的脸色更差了,似乎倦得很,朝服也不脱,就坐在桌边按着额头,呼吸沉重。
我有点恍惚。
我和容歙没什么交情,虽然同朝为官,但他是摄政王,主朝事,我是太傅,不参政。我对他的了解多来自太保和太师,还有我家那激愤的老头。
太保秦孜奉是太后党,总在我耳边说容歙的坏话,太师王勉之是摄政王的人,总和秦太保吵得面红耳赤。两个老头加起来都有一百二十岁了,能为一个容歙吵得大打出手,我也是服气。
还有家里的老头,每天下朝回来必骂容歙,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狼子野心!卑/鄙小|人!两面三刀!衣冠禽兽!人面兽心!枉为宗嗣!”
在这些人的熏陶下,我对容歙的印象不大好,看到他就烦。可偶尔在宫里遇见了,他却总对我笑,规规矩矩的,客客气气的,并不像老爹说的那么不堪。
这么一来,我对他的印象又有些好转。
可无论是哪一种,容歙都是神采奕奕的,威风凛凛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白着一张脸靠在桌上,似乎随时会晕倒在地。
“王爷。”我轻轻唤了一声,他睁开眼睛,露出一瞬间的锋芒,见是我又敛了回去,继续淡淡地靠着。
“是你啊。”
“王爷该吃早饭了。”我把厨房做的精致早点一一端出来,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他笑了一下,把碗碟推向我,道:“你吃吧,我没有胃口。”
我吓得又要跪,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了你不用跪。我累了,你把这些东西拿走吧,替我把邓大夫叫来。”
“王爷你怎么了?”我看他似乎真的不好,不禁有些担心。他要是在我照顾下一命呜呼了,我是不是要陪葬?
他摇了摇头,声音更低几分,“我没事,你先出去吧。记得叫邓大夫。”
我只能收拾了东西出去,总管在门口等我,一见我就问:“王爷吃了吗?”
我老实回答:“没有。”
他就变得很着急。
“又没吃……这都五天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一惊,“五天?”
“是啊,王爷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什么也吃不下去,每日就喝些米汤。”
怪不得这么瘦。
“对了总管大人,王爷说让我找邓大夫。”
总管身后立刻出现一个中年男人,背着药箱就往里进。
我和总管在门口等着,听见屋里传出一些说话声,但听不清楚。不一会儿容歙呕吐起来,听着很是难受。
我有些担心,要是容歙病死了,朝中就只剩下了保皇党和太后党。三足鼎立最是稳固,眼下容昀羽翼未丰,还需要容歙替他担下许多责任。太后那边最工于心计,根本不替百姓考虑,我爹有时又有些迂腐。说句实话,如果抛开容歙意图篡位这一条,按照我目前了解到的消息来看,他是个很合格的摄政王。
所以我并不希望他出什么事,至少在容昀长大亲政之前,他别出什么事。
焦急地等了一会儿,邓大夫从里面出来,看着我道:“玉鸾姑娘,王爷让你进去。”
我不明所以,又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大概是吐过的原因,他的眼睛发红,嗓子有些哑,问我:“你会做饭吗?”
我愣了愣,点头,“一点点。”
“你去做一些清淡的清粥小菜,越清淡越好。食盒里的东西送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高声道:“谢谢王爷!”然后转身溜了。
笑话,我做的饭,我家狗都不吃。
但是玉蝶会呀。
我把玉蝶抓到厨房,让她帮我做了一锅糯糯的白粥。他说要清淡,我就让玉蝶炒了一碗几乎没放油盐的白菜,端着又去了容歙跟前。
他已经脱了朝服,懒懒地躺在小榻上,见我进来撑起身子问:“做了什么?”
“清粥小菜。”
他的喉咙一阵滚动,微微点头,“出去吧。”
然后他又吐了。
我很不解,照理说这已经够清淡了,再清淡就是白水了。可他还是吃不下,难道是病入膏肓没救了?
我要不要冒险闯出府去找我爹说明情况,让他早做部署?
正想着有的没的,邓大夫又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我被拦在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他最后药是喝了,人也睡下了,我无事可做,就守在他门口数蚂蚁。
期间听说有朝臣在外厅等候,可也没人敢去吵醒他,就让那些官员等了一个上午,差点留人家吃饭。
快过午时,容歙终于醒了,又披上了那件大氅,脸色白得吓人。我搀着他往外厅走,察觉到他的手又凉了许多,忍不住替他捂了捂。
他又侧头看了我一眼,唇角闪过一抹笑意。
“王爷当心。”我当做没看到,低头引路。
传闻中容歙不是好色之徒,已是而立之年却仍未娶妻,应该不会瞎了眼看上我这么个小婢女。一定是我想多了,他就是觉得我伺候得好而已。
一定是这样。
容歙在外厅议事,我在后堂等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出来,十分熟练地伸出手,让我搀了上去。
“玉鸾,明日就是太傅的葬礼了。你知道太傅吗?”
“听说过一些。”
“你听说的太傅是什么样的?”
这可问到我了。总不能说我觉得我自己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如比干忠比武侯吧?这也太不要脸了。
“奴婢听说太傅是个很有才学的女子。”应该没有错处吧?
容歙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叹息:“她是我见过最有才情的女子。可惜了……”
我突然就想哭。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嫁人呢。
“你好像很难过?”他侧头看我,我立刻吓得不敢再难过,矢口否认:“没有,奴婢只是觉得很遗憾。”
他就不说话了,慢慢慢慢地往屋里走去。
*
我下葬那天,果然如钦天监所说,天降大雪。
容歙身子不好,我给他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又披上了一件狐裘,揣上一个小手炉,才陪着他坐上马车缓缓往季府行去。
他一路都闭着眼睛,想来是昨晚又没有睡好,瞧着累得很。可今天我没心思管他了,时不时就撩开帘子看一眼,想看看家到了没有。
马车慢了下来,我看到了我的爹娘,还有三个哥哥。他们身着缟素,形容憔悴,在灵堂门口应付前来吊唁的宾客,一个个都红着眼睛。
我没忍住别过头去,不敢让容歙发现失态。
“王爷,季府到了。”马夫说。
容歙睁开眼睛,由我扶着下了车。他仰头望着挂满白绸的大门,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殿下。”我爹迎出来,毕恭毕敬的,额角却有青筋。
“国老节哀。”
“谢殿下。”
我站在容歙身后,偷偷看着我老爹,咬着牙才没哭出来。我总是老头老头地叫他,可七日不见,他竟真的这般老了。
是不是上天以为我在咒他,才这样对他?
“陛下驾到——”御驾随着一声唱喏出现在视线里,我悄悄抬头看向远处,看见了一顶轿辇。
在场众人除容歙外全部跪倒,我也跪下去,心脏砰砰直跳。
除了家人外,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容昀。他才十五岁,夹在母亲和皇叔之间左右为难,想亲近保皇派又怕别人暗算,想一年后亲政却又没有能力。他一直很沮丧,我宽慰他,陛下别担心,右相一定会想办法的,他才振作一些。
可如今,三公之一死去,他身边权力的天平摇摇欲坠,他该怎么办呢?
“平身。”容昀稚嫩的声音响起,我起身时趁机看他一眼,一瞬间心酸又苦楚。小家伙委顿了许多,形容憔悴,看起来是哭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我刚去到他身边时,他还是十岁的小娃娃,天天被三个老头管着,不许哭不许闹,不听话就受罚。我做不出这种事,便对他说,你允许你哭到十二岁,十二岁后你就长大了,要学会克制情绪,所以这两年里你可以胡闹,但两年后你就要学会做一个储君。
一年后先皇驾崩,幼帝继位,但他还是哭到了十二岁。
他已经三年没有哭过了。
是我不好。
“杀害太傅的凶手找到了吗?”他环视四周,看向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
李大人战战兢兢道:“回陛下,查到了,是一个醉汉……已经处死了……”
“醉汉!你信吗!”容昀发了怒,眸光一转盯住容歙,咬牙切齿道:“九皇叔,您信吗?”
容歙淡淡躬身,不卑不亢,“臣相信大理寺的判断。”
容昀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容歙,小小的鼻翼因愤怒而微微翕动,最后还是忍下怒火,看向了灵堂中的棺椁。
“既然凶手已经处决,就让太傅安心去吧。”
我有些欣慰,小容昀已经学会了克制,虽然还是半生不熟的,但好过总是意气用事。我究竟是谁杀的估计是查不出来了,但容昀还要继续走下去,我不希望他因为我和任何一方撕破脸,至少现在不行。
送葬队伍启程,大哥扶棺,王公贵族上了马车轿辇紧随其后,一路唱着吹着来到城门口。
容昀带领百官走上城楼,容歙站在他身侧,目光幽远地看着队伍离去的方向。漫天大雪中纸钱辨不清晰,或许说漫天都是纸钱更为恰当。
看自己的葬礼是一件新奇而哀伤的事情,因为不知道该伤心还是庆幸。我偷偷观察众人,看见容昀红着眼睛咬着牙,太后的亲弟弟窦岳面无表情,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冷笑,一个在玩手指,倒是一向看我不顺眼的太师和太保神色哀戚,不住叹气。
大理寺卿李不凡低着头一言不发,鸿胪寺卿廖大人在冷风里擦汗,礼部尚书田大人扶着腰……噢,听说青年才俊田郁文有喜了,真是难为他了。
看得心烦,我又扭过头看向城外。队伍已经几乎看不见了,风雪越来越大,吹得我睁不开眼。我往容歙身后躲了躲,才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几乎和大雪融为一体。
他却没有动,依然固执地看着城外,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走吧。”容昀终于发话,恋恋不舍地转过身,一步步走下阶梯。
容歙迈开步子,许是站得太久,身子晃了一晃,被我勉强扶住。
“王爷,你没事吧?”
“无妨。”说是这么说,却不动声色地往我身上靠了靠,想来是不大舒服。
我把他扶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