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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那天晚上,直到入睡前,我仍然魂不守舍,想起第一次出任务的夜晚,我穿着黑色的夹克跟在老师身后,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眨眼。在倾盆大雨里,老师用力拍了拍我。他那时四五十岁,掌心宽厚,拍在我背上,痛,却也使我镇定。
      师父身量并不算高大,甚至因为爱饮酒,退休后有些横向的臃肿,十根手指粗粝如生姜,早生白发,看起来分外淳朴。但他生了双有神的眼睛,再加上经验丰富,胆大心细,受过很多嘉奖,曾经上过很多报纸头条,也接受过一些采访。难怪张明生一下就答应他的请求,换成李译,说不定又要磨好多天。
      按理说,我和李译应该叫他师父,但他嫌江湖气太重,就随了教书的师母的建议,让我们喊他老师。后来因为一些警署内部的争斗,他被调任了岗位,去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工作,直至退休。
      即使老师不说我也知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在师母和善乐天,生活也有滋有味,化解了老师不少不甘与哀苦。
      可是现在师母已过世好多年,珊珊也不知所踪,不知道他这些年独身一人过得怎么样。
      床头灯关闭,房间陷入一片寂静的灰黑,人一躺在床上,就觉得所有事都尘埃落定。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明生的怀抱随之而来。他的心是冷的,臂膀却有温度,也不问我同不同意,从背后将我搂住。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懒散地响起,伴随着一阵浑热吐息:“还记不记得密斯周怎么讲,你不应该牵挂太多事。”
      密斯周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几年前从海外归来,被张明生约来同我对谈。在张明生做的大大小小的荒唐事中,这件事最让我想要发笑。他一个反社会的变态,杀人开枪都不眨眼睛,还把好端端的人抓过来,改造成他似是而非的幸福生活中的妻子恋人——过这样惊悚的生活,竟然还想着给被害人约一位心理咨询师。
      在密斯周的办公室外,我问过他:“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个小时,你不害怕我把什么都讲出来?”
      他替我拢了拢大衣领,无所谓地讲:“第一,我不信你会把祸水引向一个陌生人,第二,我觉得你的心事和痛苦不全是我造成的,我希望除了我留下的创伤,你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可以慢慢消失。”
      “有第三点吗?”我又问。
      张明生的手指夹捋上我的衣领,很轻的一下,抹去皱褶,他说:“第三,你总是不肯完全敞开心扉的。和我一样。”
      我的太阳穴突突发痛,我说:“那我来有什么用,就为了让你花一大笔钱?”
      “就当度假了,老婆,祝你欢度时光,”他调转我的轮椅。
      “你要是死了,我后半生都算假期。”
      “最好再给你留下百万遗产,是不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很没有所谓,轻轻一推,就把我推进了密斯周的咨询师。
      密斯周并不像电影里的咨询师一样,年轻美丽,瘦瘦高高,说话轻声细语。相反,她已经上了点年纪,任纹路自然地舒展流淌在面颊上,穿了一件驼色的高领毛衣,头发微卷,束在了脑后。
      在她面前,我有点不敢说话。
      那个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不是从张明生出现开始拥有漏洞的。又或者说,他确实在我的生命里闯出一个黑洞,但在那之前,我的心就已经有许多个自己没有察觉或刻意忽略的缺口。
      只是原本我还能在大雨中堪堪撑一把伞,张明生出现过,直接把我推进了海里。
      密斯周很好,很专业,但假如她问我要不要停止,我一定会拔腿就走。虽然我暂时还不能走。
      后来又见了几次面,我跟她聊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提到过,她曾经是张明生母亲的心理咨询师,这次回港岛小住,也是为了祭奠故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她看起来十分释然。
      她说,她用了很多年才接受“逝者曾经活着,活着的人也会死去”这个事实。
      听起来好像绕口令,当时我还懵懵懂懂。
      这场草草结束的心理咨询之旅带来的唯一收获是:密斯周送我的君子兰。
      可惜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粗人,压根不懂怎么伺候花草。老管家和柳妈倒是值得托付,但把这盆花和别的花草摆在一起,似乎辜负了密斯周的心意。
      最后它被张小元接过,放进了自己房间的阳台。从小就爱看百科全书的小孩,对植物十分钟爱,剑一般的青蓝与橙心的花朵使他常常躲闪的目光第一次坚定起来。
      他对我说,他想养这盆花。
      想起那种眼神,我就感到畏惧。
      在张明生制造的黑洞旁,张小元带给我的烦恼像订书机小小的订痕,浅浅的,冰冷的牙印。
      在我心里,那是一种叛变。
      他确实背叛了我,就像我也背叛了他一样。
      几年前我带着还在襁褓的可可出逃,逃了很远,可张明生步步紧逼,紧随其后,最后在商场某间空旷的卫生间找到了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是张小元向张明生通风报信,及时提醒了他。
      打那以后,我的腿就正式被锁了起来。
      我不知道张小元是否恨我,因为我只带走了可可。但我知道我一定恨他,因为我的自由近在咫尺。
      我们的出身如此相近,拥有亲子关系后,却相处得像是仇人。
      想到这儿,我又叹了口气。
      这无疑触碰到了张明生的霉头,他的手臂收紧,将我更深地搂进怀抱,好像控制住我的手脚,就能短暂锁定我的大脑。
      “在想什么?”
      “……”
      我没有立马回答。
      “在想李译吗?”
      他的手像蛇一样,慢慢摸上了我的喉咙,虎口正好卡住。
      我只好开口:“在想张小元的事。”
      那虎口似乎也停滞了一下,在我喉间轻柔的磨蹭,随后移开,再次搂抱住我的腰身。张明生将下巴放在我的肩头,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你已经不恨他了。”
      “他是小孩,我是大人,讲什么恨,”我的声音放得很轻。
      “那很好啊,于sir,”张明生笑了一下,他说:“我其实也觉得你从没恨过,你只是折磨自己。”
      然后他亲吻了我的耳畔,他说:“假如恨别人让你难过,不如全部抛到我身上,来恨我。”
      我没有反应,甚至因为身体的燥热而有点不耐烦。最近几年,张明生一直沉迷于这种亲密。这是他的生命探索,和我无关。
      同床异梦,我有自己的课题:
      张明生死后,我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张明生死了,什么都会结束。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一直逼迫自己忽略这个问题。
      假如有天,警署的同事把我从红寓中救出来,身后是张明生的尸体,痛哭的张小元和可可,前面则是各种闪光灯,以及亲友或陌生人的讶异的眼光。我的故事会变成新闻、轶事、谈资、娱乐视频,它们永远地流传在世界上,无法抹去。
      八年,积重难返。
      我的腿或许还可以行走,但我的世界似乎已经没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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