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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大笑,像号啕大哭 ...

  •   一小时后,我们看完了关于这件事的报道。我让老虎把屏幕关掉。今天的午间新闻用了整整六十分钟来讲世界即将毁灭这件事,简直该改名叫世界毁灭发布会。

      拜托,还是把我抓去照顾小熊猫吧。

      “……你还好吗?”他转头看我,小心翼翼地问。

      别搞得像是到时候只有我会死一样啊。我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接下来的三分钟,我向他坦白了原来的计划:邀请他参加今晚的聚餐,让邻居和他聊天、配合采访并趁机推销自己的作品。

      现在似乎没必要继续了。“抱歉。”我向他道歉,态度说不上诚恳,“你还想和我们吃饭吗?只是吃饭。”

      “……想的。”他看起来很惊讶,却并未生气,反而欣然应允。

      ☆

      猫、机器虎、录音笔都留在家。这是我决定的,打乱了他的采访计划,或者说取消了他的计划。

      “不采访就会死吗?对你来说。”关上门的前一秒,我问他。

      被吓了一跳,他答得支支吾吾:“没,没那么重要……”

      于是我夺过他手中的录音笔,丢了回去。

      花园安装了一个可伸缩玻璃罩,除了通风、清洗设施,从形状到纹路都由我设计,它能折射出阳光的浪花,晚灯的波纹,或如水的月色。带他走进花园时,我突然想到,我们正被未发生的绝望淹没。

      邻居们都比我来得早,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聚会的原因吗?他们脸上没有难过,也看不出解脱、释然,个别人还有点高兴。我不太理解,但一想到有人为世界即将毁灭这种事高兴,也奇怪地高兴起来了。

      想想,在这里的人,所有人,我们睁眼世界光明,闭眼四海昏暗;坐在长椅旁摆弄烧烤腌料的那个,他在呼吸,他的呼吸是数千年文明苟延残喘;旁边那个串串的,他将来倒下的背景是山河破碎星球凋零。

      多浪漫,多幸运,多随便。

      个体的生命与世间万物一同终结,是过往所有人类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吧?新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灾难的解释几乎没有,阐述当局如何应对,呼吁民众遵纪守法的内容更多。我们只知道一个疑似巨型黑洞的物质正朝地球移动,约30天后到达,不可毁灭,无法逃离。

      不,那根本不是黑洞,应该称为“黑幕”才对。黑幕自顾自地蔓延,蛮横地掩盖一个又一个星球,地球只是它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蓝色小石子。

      也有好消息。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地球就只剩一个国家了,不用互相防备,所以临终关怀做得很不错。除战争机器人外,其他所有军用机器人都投入社会,以代替想离岗的螺丝钉。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合法地度过这段时间。

      从前很多人难以生活、难以死,如今死亡临近,倒是可以好好生活了。

      ☆

      当然,当然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多活几年。

      “春一!”大毛坐在长桌前向我挥手。他是我的邻居,最近的那个,曾经是我的粉丝。

      知道有人为了我加入社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未曾因备受偏爱而惶恐,只是害怕。特别是当我知道这人是搞雕塑的男性,就更害怕了。相识以后才发现,我们的长辈相互熟识,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跟我打招呼。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很清楚,大毛一开始确实是以“粉丝”身份意图接近我,但看我浑身充满抗拒和不适,便顺势改变了交往策略。这个过程必定存在幻灭、期望破碎、(虽不属同性恋阵营但仍)感觉被歧视等等情绪,不过,实际上,我只是发自本心地对狂热的感情敬而远之,仅此而已。

      得益于我的本心,现在我们俩是好朋友。联系的频率大约为每月一次,假如除去每月聚会,大概是半年一次。

      我并不亲近人类、爱好社交、喜欢热闹。作为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大毛对我的包容是我们能成为朋友的重要原因。

      “早上好——”我快步走到大毛左边,占据一个空位,同路人亦步亦趋,坐在我左边。他一言不发,脚步声消散在炭烤味的微风里。

      “已经晚上啦。”大毛爽朗地笑出声。

      不管试多少次,这人都不会对着月亮跟我说“早上好”。

      我们刚坐下,大毛就开始和我带来的人搭话,完全没有让我介绍的意思。他真是个靠谱到匪夷所思的人。

      “这位帅哥,”大毛的称呼算得上实事求是,“晚上好晚上好,怎么称呼你?”

      “我叫文和。”

      原来他叫文和。我一边聆听他们聊天,一边把这个早该知道的情报记在心里。

      古时候有命里缺什么就在名字里补什么的做法,一般是补水、火、金之类的,没听说过补心机、补智慧。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果然有几分道理,不能瞎补。

      这个“文和”简直单纯得像被文和诅咒过一样。就是那个文和:贾诩,字文和,汉末毒士。

      “嚯!”大毛惊叹地前倾,握住他的右手,“你这一听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啊。”

      “欸?干什么大事?”文和稍稍后仰,完全不在状态。

      “当然是——”大毛顿了一下,突然站起来,“加入我们,一起庆祝芥川龙之介[1]第不知道多少岁的生日!”

      不出我所料,大毛一向体贴,绝不会在他一无所知的前提下继续讲“拳打刘备,脚踢周瑜”之类的俏皮话,更不会让话题转移到“提起‘文和’我们第一个想到的是谁”,让人压力倍增。

      不过,他这样拆东墙补西墙……

      “……芥川龙之介是谁?”文和小声问,还用求助般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就知道这样行不通。

      “一只老虎的名字,就是你刚刚看到那只家用机器虎。”我信口胡诌,“他跟你开玩笑呢,不用在意。”

      抱歉啊,小老虎,实在是情势所迫。在心里道了个歉,我顺势加入谈话,把话题引向今天和他遇见的过程。这总不会错。

      “末日计划啊……”大毛难得地表现出呆愣,“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打了个哈欠。“慢慢来嘛,第29天再想也来得及。”

      “这种事就不要卡deadline了吧!”正在串串的邻居回头呐喊。

      这人居然在偷听!可恶,对铁签上的羊肉、牛肉、鸡肉、韭菜、玉米、马铃薯放尊重点啊!

      “deadline不就是死线?这次可是真的要死了。”我打开一罐亘古不变的旺仔牛奶,放好吸管,推到文和面前。他插不上话,我必须做些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没被遗忘,这不是必需的礼仪,只是教养的一部分。

      虽然是随手拿的,但递过去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会发自内心地喜欢喝这个。

      “就是因为一定会死,所以才要早早地定下计划!”串串的朋友头也不回地反驳我。

      “本来也不可能永生嘛。”我给自己倒了杯传承千年的凉茶,“早死晚死,终归都是要死的,不如把拖延进行到底。”

      “有道理!”大毛举起可乐加入我的阵营,“这一生没有从一始终的爱情,至少要保住从一始终的拖延。”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啊!这种东西根本没有从一始终的必要性!”弄腌料的也在偷听我们聊天,对羊肉一点都不专一。

      “哇,”大毛小声惊叹,“这种话都敢讲!”我们对视一眼,同时向后靠,端起饮料准备看戏。

      “老大,我们这是艺术家社区,不是政府部门的家属院吧?”不远处,一个机智的紫发姑娘拽着我们社区创始人的胳膊大声问。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具体是做什么的,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在这一刻偷偷为她鼓掌。

      “必要性——必要性。”入口的方向,一个迟到的家伙缓缓走来,“这居然是一个创作者对另一个创作者讲的话。”

      这人我倒是认识,艺名叫“蜃景”,家住社区另一头,是离我最远的人。除去每月聚会,我和他见面的频率约为每年七次:秋天一次,在红叶附近;冬天两次,除夕、元宵;春天两次,一次在如瀑的樱花树下或三月末的水边,另一次在6.16的爱尔兰[2];夏天两次,于如海的向日葵中。对我们彼此而言,对方是见面次数最多的那个。

      按理说,既然距离遥远,两个不爱社交的人就该擦身而过互不打扰。但他是个难得一见的烟火艺术家;因为烟花,我们拥有了难得一见的友谊。

      “你也太外行了吧。”蜃景凑到弄腌料的朋友耳边嘲笑,接着站在水池旁洗手,“是不是想改行卖烧烤?卖烧烤也很酷啊,想做就去做,最后一个月可别给职业生涯留下遗憾。”

      “啊!”突然,串串的兄弟眼睛一亮,“我还没卖过烧烤呢……”

      得,想转行卖烧烤的另有其人。

      “心动不如行动!”我指着小路的方向,“去我家打印个二维码,今晚你就可以圆梦。”

      他看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肉串,又看向我。

      ☆

      十分钟后,我和他重新踏入花园,二维码在他手上,猫咪跟在我身后。话题已经换了一轮。

      “有没有临死前想去打网球的?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网球运动员,可惜发展得不太顺利,好多年没踏进球场了。”

      “不太顺利是指……”

      “八岁那年,我跑遍整座城,都没找到能定制拍线颜色的店铺。”

      “你压根没进过球场吧!”

      二维码被放在小相框里,压住大合照里的我们,稳稳地立在桌上。这一幕如果放进文学作品里,应该是个蹩脚的伏笔,预示我们的友情将被利益掩盖。

      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友谊确实没那么坚固,不过应该已经来不及被腐蚀了。

      大毛三步并两步,快速接近我,“哇,我们财神爷居然舍得把猫带过来。”无视我,蹲下把猫抱起来,“小螃蟹,好久不见,你肯定天天晒太阳吧,还是这么黑。”

      “喵。”猫敷衍了一句,不知道讲了什么。

      我把猫接回来抱着,它仰头看着我,又晃了晃尾巴。

      “春一!”一个闻猫而来的邻居跑到我面前,单膝跪地,用力抱住我的小腿,“我的末日愿望就是收养小螃蟹一个月,求你让我圆梦吧!”

      “我也是我也是!”

      “猫猫,猫猫,猫猫。”

      “如果每天都能看到小螃蟹,只活一个月又有什么不行?”

      起哄声此起彼伏,向我和我的猫扑来,一半因为它,一半因为我。

      我轻轻举起猫:“为庆祝烧烤摊开业,即日起,买烧烤送猫毛!”

      “数量有限,送完即止,先到先得!”

      “每人限一根!”

      最后一次新月悬在我们头顶。我们大笑,像号啕大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我们大笑,像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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