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再向前一步会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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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遍布梦和梦的猎物，唯独绕过我。树影带几颗星星过界，闯进敞开窗帘的房间。微风振翅而来，干枯枝桠的影子不停在滑稽面具咧开的嘴角上晃动，某个刹那，我看到一滴突然落下的泪。
半透明树影，也许是透明灵魂与黑色阴影的混合物。身体太重、太灰暗，灵魂太轻、太空洞，无法随虚无攀缘而上，只能在深蓝色玻璃杯里停摆。
深夜两三点，灯都熄灭了，我依旧没睡。挂钟响过一万多次，嘀嗒，嘀嗒，嘀嗒，听着让人难过。
梦转冷了。
《昨日的世界》以莎士比亚的一句“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开头[1]，那我们呢？
什么样的命才与这个时代契合？
一死了之吧，几乎要这么想。
☆
可剩下的时间太少，如果害好友被悲伤玷污、郁郁而终，未免太不体贴。
自记事起，我受到的教育——在人际交往方面——一直要求得体。玩笑不能过度，直率不能伤人，讽刺不能失礼。我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只是对太多事不在意。我身上携带的，时而直接到亲近，时而委婉到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最开始是得体的妥协，但穿的时间太长，反应过来时已经融入骨血。
如果不是出于得体的本能，我不会在散场后收留文和暂住一晚。如果没收留他，现在我就可以放火烧掉这间屋子了。
我不担心小螃蟹。看到火光冲天，它会自己跑到大毛家。它是猫，不是飞蛾。
……
我怀疑，每次我找不到小螃蟹的时候，它都是去找别人玩了。它不亲近我，这点甚至比世界末日更让人绝望。
猫现在不在我的房间，说不定也不在自己的房间，也许根本不在屋子里。它会在哪呢？跑到花园，爬上树梢，跳到月牙上？跳上去做什么，帮玉兔捣药吗？
如果是这样，想照例用梯子解救爬得上去跳不下来的猫，完全是痴心妄想。
不锈钢水壶映出变形的人影，我把凉水倒进干涸的玻璃杯，囚禁一片星空，几颗星星。等星星溺亡，我就把它们取出来，做成一艘飞船，用麻辣兔头跟玉兔换回我的猫。
这么胡乱想着，我走出卧室，在客厅沙发上撕开一袋麻辣兔头。小螃蟹从猫房跑出来，跳到我身边。
“喵~”
真是天籁。
我给它开了个牛肉罐头，我们一起吃了顿宵夜。
☆
没开灯，也没开投影仪，只有月光。世界的阴影融入我的阴影，银灰色窗光照不亮墙壁，看不见墙上的斑点[2]。
我知道，确实有个斑点。它就在那里。去年的某一天，我坐在地上画速写，身前约一丈处，猫咪趴在小老虎头上睡觉。除此之外，家具模糊不清，时间也难测，只有一尺白墙还伫立在记忆中。
阳光被什么挡住了。是窗框、屋顶，还是花束、风铃？也有可能是果篮。总之，在抵达之前，光已经被劫走一半。墙壁被切成边缘锋利的两块，一明一暗，虎毛在亮面散发淡金色光晕，猫咪上半身躲进透明阴影里，尾巴晒着太阳，偶尔晃一下。
最前方是我的瞳孔，中间，穿过猫咪的尾巴尖和虎毛的虚幻光晕的交点，视线正好落在白墙的明暗交界线上，不偏不倚。我在那画上一个微不可察的斑点，斑点就这样和我相遇了。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这是不折不扣的缘分。
然而，我没法在黑暗中找到它。所有印象都留在白天。如同过往的所有快乐、所有望秋月遇晓云的幸运、所有灵光乍现的刹那，这一刻全都远离我。
猫倒是还在我身边；它浑身漆黑，旗帜鲜明的属于黑夜。
☆
吃完兔头，我们的宵夜时光也结束了。——小螃蟹吃罐头比我快得多。
我不想说话，猫也没出声。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我和黑夜相对而坐。想做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该回想些什么。只有一件事能确定：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熬到天明。
我试着仔细辨认黑暗中的一切，斑点旁边有什么呢？目光无法给予答案，记忆可以。斑点上方——踩着板凳勉强能够到的位置——挂着一幅画，是家里唯一一幅出自我手的画。画面主体是一只正在吃苹果的小熊猫，背景是光彩熠熠的山间旅馆。
阳光背后，竹林铺满窗户。像被淹没在竹海里。实际上，那的竹林并非高耸入云，只是一簇接着一簇，蒲公英似的包裹着旅馆。
这间屋子就在动物园，离这幅画很近。有时寂静无语，我能看到微风吹过竹林，簌簌声从山上淌下来。
很近，所以留宿是别有用心的执意而为。
那时的时节同现在相似。在这个春天来得太迟的地方，冬末春初这段时间被延伸得太漫长、太朦胧，枝桠抽芽常常伴随薄雪降落，雪白和新绿互相穿插，新生与毁灭拥有同等权重。这是否预示世界末日会在此时到来呢？
动物园里的旅馆会有动物闯进来吗？如果有，那进来的会是什么，鸳鸯，考拉，还是小熊猫？
前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不可能会有动物闯进来。我怀着失落的心情住进旅馆。
还在期待什么呢？一只小熊猫突然从窗外跳进来，双爪握笔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加油！不要因为你是人类而感到羞耻！
这样的奇遇吗？
值得庆幸的是，工作人员欺骗了我，这里其实有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不幸的是，那只可爱的小不点是只猫：如果我和它待得太久，回去会被我的猫嫌弃。
怀着“来都来了”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厅里的猫，领了房卡。我至今都还记得门牌号是2-17，从楼梯口出来右转，序号从7开始递增，我顺着右边一直走，发现尽头只到16，于是又灰溜溜地走回去了。
没有小熊猫，甚至连苹果都没有。那幅被压在玻璃板后面，透明地被锁进木质画框里的画，只是妄想而已。
☆
我搬来一个板凳，又在板凳上叠了一个箱子。先踩在旁边沙发上，再横跨一步，站上箱子，取下画框。因为怕压到猫，我只能不停确认自己碰到的东西是什么，形同突然失明的倒霉患者。
移开画框，深灰色墙壁上浮出一个浅灰色矩形，这块一直被挡着，自然比旁边的墙更白。我不喜欢这片格格不入的白色。
身处黑暗的人不一定向往光明。我把小螃蟹赶回猫房，抱着画框出门了。
☆
公共机器人把花园收拾得很干净，除了小相框里喧宾夺主的二维码，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搭出一个火堆，点火，把画框放进去，一切都慢吞吞的。
第一次当纵火犯，就一口气成为原告和被告。不管怎么想都是天才的发挥。
画框四周的木条立刻染上不祥的黑色，火星四溅，发出不堪入耳的声响，木头慢慢挛缩，开裂。
焰色开路，灰烬作底，火舌沸腾般翻涌，不到半分钟就形成一个包围圈。它们急切地爬向小熊猫，像一堆成群结队的害虫。目不可及之处，火焰烧透垫板，从画着苹果的地方猛地窜出来。象征毁灭的黑色在纸上蔓延，将我的梦付之一炬。
一眨眼，多轻易。
像等电影片尾的职员表播完似的，我盯着火光中不成形的黑色，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我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一小块玻璃碎了下来。距离我不到半米，还在溶解冒泡的边缘盛满火光。
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虽然这种玻璃不易损坏，但并非无法摧毁。无害的装饰品突然变成会杀人的怪物，我没能瞬间适应这种转变。
再向前一步会怎么样？
如果侥幸未被玻璃烫伤——
再向前一步会怎么样？
我害怕走入火焰，又想要走入火焰；我想要走入火焰，又害怕走入火焰。
我往前走了一步。
“小心！！”
一只手游魂似的伸出来，拽着我的胳膊往后扯了半米，还没等我分清他到底是孙悟空还是托马斯小火车，这人又冲向火堆，一脚把画框踹翻，让烧焦的垫板盖住玻璃。一个脆弱的保护层。
实际上，只要活过这种玻璃脱离火焰范围的刹那，我们就注定安全了。
“你怎么在这？”其实我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惊讶，但也说不清原因。
“我……”文和支支吾吾半天，“我有点失眠，就出来逛逛。”
“你刚刚……”
“我在完成我的末日愿望。观看烈火中玻璃融化的场景，然后画下来。”答得似乎太急切了。我对这次说谎的表现不太满意。
“可是这样很危险！”他凝视着我，表情一派真诚。
“啊，对。”话是这么说，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还没问过你呢，你的末日愿望是什么？”我尽量自然地转移话题。
“我的末日愿望……”他诡异地沉默了几息时间，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想和你谈一个月恋爱，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唉，我在说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再向前一步会怎么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