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Flank

131、浊光

　　医院到市局半个小时的车程，傅雪都很安静，脸色青灰，眼睛凹陷的可怕，右半边的胎记被头发遮盖只看得见模糊的轮廓。

　　傅雪神情麻木，眨眼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任由警员把她的手腕铐上，直到陈桉将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才缓缓抬头，生出点意识来。

　　“傅雪，35岁，没有职业，长期诱拐女孩DY，并与‘仁爱’儿童乐园发展了合作关系，为他们提供目标。照片上的人是你的亲妹妹，17岁，傅萤，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几个小时前刚刚去世。”

　　听着对方没有平仄的声音，傅雪淡淡的“哦”了一句。

　　她现在沉浸在失去妹妹的悲伤中，很难从她嘴里撬出东西，但陈桉不想放弃。

　　“17岁，多美好的年纪，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还在教室上课吧。”陈桉起身绕到她身侧，垂目而视，“你很疼她，每个月给她很多零花钱，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就算她在学校谈恋爱，在外面与陌生男子发生关系你也一并支持……”

　　“闭嘴！”

　　傅雪终于有了反应，“不许你诋毁我妹妹！”

　　陈桉借势继续刺激，“诋毁？你知道什么叫诋毁吗？如果一个人没做这件事别人拿这事来指摘他，这叫诋毁，但你妹妹是吗？她做过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傅雪仰头，愤恨地瞪着他，眼下的乌青和眼球里的红血丝，活脱脱一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不许你这么说她！”她一字一句顿道。

　　陈桉毫不退让，直视她逼迫她剖开更为丑陋的一面，“那我应该怎么说？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说她现在享受的生活跟那些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是说……”他停顿了一会儿，嗤笑一声，“她现在的结局就是你害过的人带给她的报应？”

　　“我没有！我不是！报应是他们的！不是我！”傅雪暴怒，脖子上凸起青紫色的血管，“我没有害人！”

　　“没有吗？那‘仁爱’儿童乐园地下室里被迫取/卵的年轻女孩；为被迫被别人孕育生命的残疾人；不甘受控企图逃离苦难却又被电死的女人，她们算什么？她们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陈桉很少发火，起码程肖翔很少看到，在他印象中，自家老大好像看淡红尘琐事的仙人，仿佛“人”做出多么恶劣的事他都不意外。

　　在他还是菜鸟习惯为每一个案件中的人共情时，陈桉拍过他的肩膀告诉他，下班了。

　　对，就这三个字，它告诉程肖翔共情是好事但不要把它变成坏事，破案就是理性的，理性的剖析线索理性的分析心理，他们是局外人，以第三方视角观看全局才是警察这个职业的最大优势。

　　傅雪说不出话，指甲不停扣着皮肉，直到出血。

　　陈桉回过神，发现自己过激了，平复几分钟回到正轨，“跟你对接的人是谁？”

　　血液被她自己抹开，弄得满手都是，傅雪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和气息，说话有气无力，“……没有人。”

　　“你最好想清楚。”

　　二人焦灼着，陈桉心里有隐隐有预感，今天不开口，她永远不会再开口。

　　于是一人脑袋放空，另一个人想办法怎么办把死机的大脑给激活。

　　五分钟后，陈桉还是把话题绕回傅萤身上。

　　“我很好奇，你对你爸妈应该没什么感情吧，为什么还会愿意养一个与自己差了那么多岁的妹妹？”

　　傅雪的父母都是农村人，两人年轻时南下打工，在工厂里认识的，算是自由恋爱，没过多久就商量着结婚了，很快这对年轻的夫妻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傅雪出生在雪天，伴着她的第一声啼哭老家下了第一场雪，两人没什么文化就随了天意叫这个名儿。

　　可是生下孩子后家庭没有变得更好，父母经常吵架，奶奶和母亲的关系也不好，两人吵着吵着母亲便又南下回到城市里，父亲把她丢给奶奶也追了过去，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以留守儿童自居的。

　　长到六岁，家里人终于发现了傅雪的问题，她的右眼眼眶开始扩散深色的印记，父母怎么也没想到那颗不起眼的小痣将来会长成印象容貌的胎记。

　　胎记长的很快，傅雪的校园经历也跟着转变，毫无疑问她被孤立了。

　　她的脸让她变成了异类，而父母带她南下问医后决定放弃治疗，当时母亲承诺会和父亲好好爱她，不会让她因为胎记而自卑，但诺言只在想兑现的时候才成立。

　　乡下人嘴碎，没有儿子是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起初，母亲说女儿也很好，不必要生那么多孩子，但经年累月的议论与嘲弄冲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感情堤坝，最后他们竟然铤而走险，用博一个儿子换取情感与生活上的挽留。

　　在傅雪高考这一年，他们开启了二胎计划。

　　母亲在家安胎一年，傅雪看着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对即将有个弟弟没有什么实感。

　　生产那天所有人都在产房外祈祷，祈祷一定一定要生个儿子，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叹了一口气，是个女孩，所有人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傅萤这个名字还是登记的工作人员听错了音留下的，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也没谁记得。

　　多了个孩子又多了个负担，傅雪的父母消失了，像当初把她丢下一样把傅萤给丢下了，只不过这次得她照顾傅萤长大了。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养她。”说着傅雪眼眶里的泪水淌了下来，“我……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她那时候那么小，他们又不见了，我抱着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你最后还是抚养了她。”陈桉说。

　　“那时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的降生就是不被期待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被遗弃的女婴？”傅雪拿起傅萤的照片，“其实没有人期待傅萤的降生，大家都只是在期待儿子，于是我可怜她，可怜到我竟然要养她！”

　　“我真傻，我明明知道她活不了几年！我还是那么掏心掏肺的养她！十八岁啊，我当时也才十八岁，我什么活都干过，别人能做的我做，别人不能做的我也做，最穷的时候我就去卖/血，买来吃的第一口还是给傅萤！”

　　“很多时候我都生出，我是为她而活的这种想法，不过确实，我确实是为她而活的。”

　　傅雪仿佛给自己的精神洗脑一般。

　　“傅雪，你不是为了她。”

　　陈桉戳破她给自己编织的谎言，“你是为了现在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傅雪眼里的悲伤被狠厉取代，她目光如蛇紧盯着打搅她美梦的人。

　　“你把傅萤看作另一个自己，你把你最想成为却又不能成为的样子投射到了傅萤身上，你给予她十足的自由十足的纵然。你哪里是在看妹妹，你明明是在欣赏幻想中的自己。”

　　“上大学后你申请了贷款，原本的两份工变成了一份，虽然一边上学一边带孩子，但日子还能过得去。”陈桉突然拿出她刚上大学那会儿的照片，是一张抓拍，很模糊，照片里傅雪笑得很开心，“后来你在KTV里认识了一个人。”

　　傅雪僵直的面部不可抑制的抽搐了一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