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葬》愚大夫

9、寻梦终

　　白色的床单覆于身上，夏阳透过纸窗暖暖的射在脸颊，难得的温柔。
　　扶郎静静的卧在床榻上，夫子伴在榻旁，为他抚去额头微汗。
　　“还好大夫说无大碍，否则……唉，臣儿，你怎的如此鲁莽？”
　　夫子责备，带着几分疼惜。
　　“老师……那个书生，真会去聚闲雅阁吗？”
　　都忘了这是眼前人第几次问这问题了……
　　夫子叹息，再点点头。可为何每次，他听闻这答案都会由心的一笑。
　　服过早餐，夫子扶着扶郎躺下。
　　“臣儿若想明儿去的了雅阁，就好好休息着。”
　　关门临去时，夫子是这么交代的。可下一刻，扶郎已着青衣起身。
　　跺至铜盆前，扶郎为自己抚起额前的发丝。
　　手拨弄着盆中水，一个清秀的脸庞随着波荡漾。虽说看了十几年，可终究还是有些不习惯——这张与前世不同的皮囊。
　　用手打湿脸庞，水珠顺着颊缓缓滑落，扶郎轻轻拭去。这该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对望吧。
　　凝视着水中的自己许久，扶郎终于信服当日妈妈为自己披上琴师衣饰时说的那句话“你这孩子就是脸蛋生的太虚，不然早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是啊，是太虚了。当年踏入花满楼时，他那朴实无华的脸蛋透着股任劳任怨的奴性，仿佛天生便是条贱命般，任人践踏也活该的样；可当那一日得志成琴师，抱筝下楼之际，又仿佛那镶金丝的衣饰是因为披在他身上才显得华贵一样，一股外人永远学不来的淡雅气质，让楼下妈妈们眼睛愣了好久好久——怎的平时挖了这么多水灵的娃，今次就没察觉原来身边一直都有个大大的宝玉呢？
　　扶郎，你就是生的太平凡，也太随性了。仿佛是个敬业的演员，老天这个导演叫你在人生这出戏扮演什么角色，你都会服服帖帖的去演绎，你太随和，可同时，也太笨了……
　　“啪”的一声，扶郎手一用力，击起一浪水花，洒在青色的衣襟上。湿襟贴着身，却并不难受。
　　看来这次确实鲁莽。
　　扶郎闭眼冥思，好久才回神向窗望去。
　　窗下，茄子正愣愣的守着马车，他似在想什么，正为某些事苦恼着。
　　“茄。”
　　扶郎轻呼，茄子倒整个身子一震，立即四下环望，终于在窗口处找到了公子的影子。
　　“茄，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话未闭，人已经往楼上奔来。
　　这孩子还是老样儿。
　　扶郎轻轻的合上窗，踱步去开了门。

　　“还是给妈妈知道了么？”扶郎靠着床栏，叹口气道。
　　茄子微微点点头，很是无奈，“我求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不肯……”
　　“这不能怪他们，各人司各人的主，他们自也有他们的苦衷。入了他们的眼，就不盼能不传到妈妈那。那么，妈妈是怎说的？”
　　“妈妈是要公子立即回楼，好给个交代……交代公子口中的‘松宇’是何人……”
　　说到松宇二字，茄子全身一畏，全因扶郎眼神中露出的从未有过的犀利。
　　妈妈就担心这？
　　扶郎觉得可笑，一个只活在他记忆中的人也劳妈妈着急，看来自己在楼里的份量是愈来愈重了。
　　跺到小步，扫开了窗。
　　原只是不想让夏阳入室，关了窗以为会舒坦些，莫想这样紧闭的房间少不了热，仅徒增个闷。
　　风绕着窗枝打转，没有入室，又往别处去了。
　　扶郎轻轻点着纸糊窗，无意弄破，旨在玩耍。好一会，才道：
　　“茄。我写封信，你今日就代我回趟花满楼，交予妈妈。”
　　“那公子……”
　　“过了‘聚贤会友’，我就回去。”
　　皱上眉头，三分无奈，七分愁。扶郎这刻怕也只盼姐姐们能一起说个情，让妈妈许了他这两日时间。
　　然，除此之外扶郎担心的还有件事——
　　“茄，老师他说什么了吗？”
　　“夫子什么都没问，只交代要好好照顾着公子。公子，夫子对你这么好，肯定不会介意你的身份，要不就告诉他……”
　　“不，绝不能说！”
　　扶郎叱喝，“至少，再多瞒段时间，几日也好。”
　　公子——
　　望着扶郎空幽黯淡的眼神，茄心舒的慢却极不舒坦。公子，只要公子能多笑几日，茄真的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持着昏色的信封，茄驾着车往西街奔去。
　　守在窗前，扶郎生的幽静。虽已近午时，手心却不时的渗着冷汗。
　　红尘滚滚，终也有落定那一刻，而自己这段奇异缥缈的人生，不知为何，扶郎突有股预感：明日，可能一切都要变了——
　　于是，仿佛蓝天白云翌日也将变换般，扶郎认真观凝着眼前的一切，许久许久。直至夕阳西下，一阵清风夹着窗缝迎面而来——顾头，才发现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

　　“还记得初遇时，臣儿与老夫合奏的情景。就好像发生在昨日，真是历历在目。”
　　陈淼徐徐步向床榻，于旁坐下，谈起往昔。
　　“臣儿，知道当日老夫为何要你和我学琴吗？”
　　扶郎微微点头，脑中响起那目《倩女幽魂》的调子。
　　几年来，扶郎一直坚信能拜夫子门下全因它的功劳。因为《倩女幽魂》，夫子赏识他；也因为《倩女幽魂》，才有今日的扶郎。可，这次他错了。
　　“是你的渴望，”声音轻而坚定，夫子没有看扶郎此刻诧异的表情，继续说道，“清澈的眼眸中隐隐透着的渴望，那刻老夫就很想知道到底是臣儿对什么的执着，才能让明眸有如此温暖的光芒。一度也以为是臣儿对古筝的感情，可都过了五年了，有时望着臣儿日益消瘦的脸庞，老夫甚至会不自觉的以为，臣儿对岚苑风景的兴致都高过那几根绢弦。臣儿，是我想多了吗？”
　　“采臣让老师操心了，采臣辜负了老师……。”
　　扶郎低语，一句道歉换来了夫子的一声叹息。
　　“臣儿，有时人该活得潇洒点。”抚上扶郎的头，夫子一副慈父的模样。可能由于半生追求琴艺，至如今仍膝下无子。不知何时，已经把眼前人视为子了罢。所以，才会时不时的为他操心，总希望能让他开心点——

　　窗，何时给合上了，合的紧且闭。
　　徐风阵阵，不时的扑打着纸糊窗，发出几声“枝桠”；若仔细倾听，隐约还能闻到几声知了在枝上啼鸣。窗枝斜影，映在房内，醒目却不刺目。
　　扶郎抖抖唇，凝着地，不敢望夫子。
　　夫子的话，他明白。活得潇洒，自己何曾没想过？只是要做到，又岂是一朝与一夕的事？
　　“老师，不知老师愿意不愿意听采臣讲个故事。”
　　扶郎开口，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一切都诉说给这位自己最敬重的老者。
　　夫子点头一刻，他笑了——
　　从前，有个人，一个很喜欢做梦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坚信梦是个好东西，能让瞎子看到最璀璨的色彩，能让聋子听到最悦耳的天籁，能让瘸子也飞翔。一个如此完美的仙境，他坚信，梦是个好东西。
　　可能他对梦的执着，让老天也觉得有意思，于是某天他梦到了老天，也可能是老天梦到了他。
　　不管怎样，老天告诉他，他得到了一个愿望，虽然可以实现，可只有一个愿望。
　　这人听完呆了会，如果有一个心愿，只有一个心愿可以实现，他会祈祷什么？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千思万虑，他想了很久，才放心的在心底把愿望呐喊。老天笑了，欣喜的走了。他也笑了，欣喜的醒来，可从今以后，却再无法开怀。
　　扶郎顿住，没有继续讲这个故事，只问了句，夫子知道他为什么再也无法开怀吗？
　　夫子摇头，本能重复了句“为何？”。
　　黑发垂腰处，青衣着身，显得雅气。凝望着眼前人太久，陈淼只觉得这个世界好虚浮。
　　嘴角一个完美的弧度，扶郎悯笑。
　　“他只是忘了，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愿望，他把他的愿望丢了。”
　　“老天的模样也罢，梦中的花草清泉也罢，他记得异常清楚，就连当时那几缕清风，他也感觉的真切，唯独那个愿望，他委实一点也记不起——
　　于是，一遍一遍，他重复着那个梦，他想找到那个愿望，哪怕一点零星的记忆碎片。结果是什么也没有，他完全的把它丢了，丢在老天的笑颜中，也丢在了自己梦醒处。
　　可，夫子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陈淼再次摇头，扶郎却笑颜不再。
　　“最可怕的是，从此他的梦，永远的停在了那一夜。那一夜他的对面是至上的老天爷，那一夜他笑着许下了一个永远不知道内容的愿望。”
　　许是风太大了，一声刺耳“枝桠”，窗被吹开。
　　青丝随风纷扬，却再无心思去抚顺。扶郎低头，继续凝着地。倒是后来一双手为他抚起额前的发丝，拭去脸颊两行清泪。
　　“老夫虽还不大明了臣儿有何寓意，不过老夫知道有时该哭，就该畅快的哭出来。”夫子低语，下刻将扶郎楼过。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几声哽咽，扶郎靠着夫子的肩膀，轻呜着哭泣。
　　十八年的时间，让人遗忘了许多。
　　其实他原本就不太坚强，有的只是无用的倔强。
　　而原来他以为十八年时间让他学会了成熟，却原来只换来了满目的沧桑。

　　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爱情；现在我终于看清，强悍的是命运与现实。

　　也许爱本就是梦境。扶郎已经当了一个十八年的寻梦人，无悔无撼。
　　只不过现在，扶郎累了，真的累了。
　　一段沉积的爱情，不论悲与欢，到再也背负不动时，唯有放弃。你能理解吗？又或者你早理解了是不是？
　　不过，扶郎那刻的呼唤是真心的，真心希望能对上这诗的是松宇你，真心期盼我的愿望是把松宇带到我身边，因为爱本就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