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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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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常清,有时候时间过的快,快的连眨次眼都觉得是浪费。”
翌日,扶郎轻轻抚着墓碑,幽幽喔嚄。
茄子驻在稍远的地方,为公子烧着纸钱。常清是谁,茄子从未问过。他知道有些事他可以问,有些事却绝不能多嘴。但虽不知其何人,茄子却肯定对于公子而言他很重要。要不怎的每每来游岚苑都要空出半日在此地消磨呢?
唉,有时候还挺羡慕这常清的,公子与他说上一番话总能欢愉好一段时间。倘若公子与我说上一个时辰的话不厌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咯。
茄子睇了眼那墓碑,接着老老实实的烧着纸钱。
其实茄子哪里又知道常清,其实就是扶郎。
当日岚苑学艺,扶郎除了学琴艺,还做了个决定——为前世的自己立个清坟。
“常清”,标准简字体刻在墓碑上,纵然天下最博学之人见了也绝识不出。做了这么多功夫,不过是好让前世的那份记忆有处归属罢了……
“常清,还记得《笑傲江湖》吗?当时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林青霞手持琵琶弹那曲笑红尘。原以为只那曲那词美的紧艳的紧。可昨日亲奏一遍,方觉其中的道理与情义,更耐人寻味——常清,你可知道我也唱了曲《笑红尘》,头一次当众歌曲,只为了平息这脉搏,不再去痴念——过去……”
扶郎抬目远眺,忽言,“你说他还记得我吗?时光匆匆,岁月如梭,连我都觉得累了的思念,他还会顾着‘持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等我这缕幽魂吗?又或者他已经放下我们之间的情谊寻自己的人生去了?”顿了好会,千思万虑不过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白云彩带也不过一字空,想来都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也该成家了,该成家了……”
……
午时,天有些燥,照这热度估摸已经入夏了。扶郎卷起衣袖,抬手拭去额头微汗。十八年,他最厌恶的仍是这热到人犯晕的夏天。
“茄,该回楼了。”
“哦”的一声,茄子放下手中的活儿大跨步的跟上扶郎。一切都很自然,倒是欲进楼时,扶郎一句话让茄子差点跌破了眼,
“茄,下次大清早别喝那么多水,一上午去了七次茅厕,被别人瞧见定给笑了去。”
茄子听罢猛是点头,原以为公子不会注意到他其间缺人去看肖晓斗蝈蝈去的。暗自在心里打个警,茄子一溜烟跑进楼里厨房,说是帮忙烧饭去了。
这小子。
扶郎轻笑,在大厅找个位坐了下来。
“臣儿。”
楼上一人轻呼。
“老师?”
见是夫子,扶郎忙起身迎去。
“臣儿今晨去看了乡人了?”
“嗯,是去看了。”年前夫子问时便是答,常清仅采臣的同乡人而已。
“哦——”夫子意会的点点头,也找了个位子坐下。随手撵起桌上的茶壶,泡了杯清茶,方开口又道,
“臣儿还记得昨夜老夫与你谈及的‘聚闲会友’吗?”
“说是后日举办的,采臣准备明日便动身前去瞧瞧。”
“早天去也好。最近来岚苑的也不少些秀才文人,老夫稍瞧了他们的文才,确不错。臣儿趁这机会去多结识些文友,对日后定会有助。”
夫子意味深长的抿口茶,笑了笑。
“采臣记下了。只不过,老师似乎还有话要说?”
扶郎疑问,夫子却笑了,“哈哈,果然还是采臣懂老夫意。”
说罢,从左袖中掏了卷薄纸,而后顺手一展,其上点点墨汁犹鲜。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幽幽念着,扶郎突然记起这是几年前自己于岚苑随手写下的诗,取自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当时本想撕去了事,却未想给夫子瞧去,以为是扶郎之作,为此大大褒奖了扶郎一番。当刻自己的惭愧就仿如当夜的繁星,直缀满了心眼。
夫子竟还记得这诗,扶郎心底了然一笑,继续往下看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无错,元稹确是这般写的。扶郎看罢,一脸疑惑。他实找不出这诗到底何处让夫子如此欢心了。
“怎么?采臣忘了当夜写的诗了?”
夫子似乎也不解采臣的平静。那人对诗对的如此之绝,怎的眼前这作者竟仿佛没事般的直盯人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扶郎静心再观一遍,还是无错——无错。然手怎的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了,心何时又闷的这般紧了?
无错,无错……
元稹是这样写的第四首《离思》。可分明,可分明当日自己仅附了上句啊。
扶郎恍然大悟,心突一顿,猛揪的紧。只觉胸口有东西塞的难受,扶郎大咳几声,竟硬生的给咳出口血。
“臣儿!”夫子惊呼,一时不知所措,半天才回神上前帮忙顺气。原想给他个惊喜,原以为他会高兴,可怎的会如斯?
“臣儿,莫吓了老夫。臣儿……”
“老……老师。”扶郎硬止下了咳嗽,“这诗,这诗下句是您附的?”
“是今晨的一个书生……”话未闭,扶郎便接着急问,“他人呢?”
“几刻前已经走了,估摸……臣儿,臣儿,别追了,已经追不上了……”
望着与平日盼若两人的学生冲出豫苑,拼命的往苑门奔去,陈淼愣在原地,恍惚中只一个念头现的深——也许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得意门生。
“夫子,发生何事了?”寻着外厅吵闹声,茄子忙从厨房奔出来看看情况。
见来人是茄子,陈淼仿佛抓到了救命草一样,眼中泛光。
“茄子,快,快去追回你家公子。快——”
“公子?公子他怎了?”
“莫问那么多,他往苑门那去了,快去给追回来!”许是担忧扶郎,夫子不由吼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夫子如此模样,茄子也吓坏了。于是不敢再问,忙拔腿往苑门方向跑,追着扶郎去了。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怎可能一模样,咳……怎可能?
手中紧拽的薄纸卷,随着风摇曳。
扶郎头一次感到静了十八年的心湖竟不可思议的荡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再也无法平息。
这还是《离思》吗?
混着浸入眼中的汗滴,扶郎再次凝视着手中的纸卷。
足足五年时间,从未亲自做过一首诗,写过一次谱。抄诗,抄谱,他弹名曲,他成名。他要让京师所有人甚至全国记住这些旋律。除了生存,他也只带一分期盼,盼只要有一个人和他拥有一样的经历,在某一天出现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梁说他扶郎是虚材,说他是在抄袭在侵权。那时的自己该会是笑还是啼?
望天,扶郎也不清楚这个答案。五年他等来的,只是名利与称赞。有时他甚至也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竟然期盼有人能来承受与自己一样的痛苦。
于是,很久前便死心放弃了罢,只是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习惯了,才继续着抄着曲儿模着诗,收着难舍的虚名。
可老天生性就喜耍人,在人们绝望的时候递过希望,这到底代表什么?扶郎虽明白希望越大失望愈大。然这次,这个甚至是他连做梦都没敢做过的希望……他实在舍不得放,也不能放。
艳阳当空,青色的石子路被照得泛光,蜿蜒的小道仿佛在透着热气,虚浮虚浮的。
岚苑门前,曾经闲情逸致写下的两行娟秀诗字和着“岚苑”的牌匾纹丝不动。未入初夏,来岚苑避暑的游人已经不少。
扶郎喘吁着粗气,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愣在了当场。他从未认真想过能对上元稹《离思》的该是长什么模样的书生?
早知便该问清夫子他的模样才是,早知就不该去后山观墓或许便能给遇上,若早知……
“扶郎早知天意要弄人,可……扶郎好不甘,好不甘。”揪着胸口,扶郎仰天望天,千丝万缕的悔恨与不甘汇至心胸,如火燥心,实在忍不下,于是化成一声长啸,便是连扶郎也不明为何会喊出:
“松宇——”“松宇——”
被扶郎这么一喝,人群渐渐静了下来。大家不再各走各的,时不时就有几双眼睛瞟几下这个清秀的年青人,其间有摇头的也有叹息。
偶来一阵风,带着一片绿叶点在了扶郎的额前。下意识的抬眼观凝,霎那,入眼的叶变的极灰,沿着颊飘回了泥地上;天空的深蓝褪的快,仿佛有人在拉着时间奔跑,眨眼功夫西边已无缘无故的半染着如血晚霞,难得的耀眼;也如同十八年前一样,迎面的微风阵阵,消人暑意,却丝丝寒透了自己的心。
仿佛一切回到了那早该淡忘的一刻,他死了,死的干脆,快的连痛楚都没来得及体会,快的他分不清死与不死又有何分别。
可即使再不甘,常清确实已故去,那,现在的扶郎还在期盼什么呢?
空洞的眼窟窿过分幽暗,仿佛再也无法流出液体一样,没了生气。
一步复一步,扶郎继续朝前跺着。仿如路通到哪,他便走到哪般,他迷失了方向。
隐约中突闻身后茄子的声音,好似是在叫唤着“公子,公子”
扶郎本能的顾头睇去,却是眼前一黑,天地都随之颠倒,就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