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长飞光不度》枕青溪

89、交代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当中，陆鸿靖悠悠转醒。

　　他的头颅还插着十几根锋利的银针，刚要准备动弹，就被黎医女恶狠狠地摁住肩膀。

　　“殿下别急别动。”黎医女慢慢旋转着银针的朝向。

　　陆鸿靖只能够转动眼珠，望着床边围满了的脑袋，重重叠叠的担忧挤满了他的视野。

　　“七弟稍安勿躁。”陆鸿晏轻咳两声，“黎医女很快就能结束。”

　　众人闻言，随即又默契地陷入安静里。

　　陆鸿靖耐着性子，任由黎医女熟练地将银针拔出穴位，最后仔细的把了他的脉搏。

　　“依照如今的情况来看，往后只要好好调养即可。”

　　“师父辛苦。”

　　陆鸿晏微微点头，真心实意地道谢。

　　却见黎医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浅棕色的瞳孔里充满着无语。

　　“既然知晓我辛苦，往后没事就不要来打扰我。”

　　“好好好，师父请便。”陆鸿晏无奈地浅笑着。

　　当年音讯全无的黎医女，原来是暗中早就和林祺然达成协议，宫变毒发后连忙掩护他改头换面，逃离京都。

　　而黎医女到底也对误伤的陆鸿靖心存愧疚，主动愿意留在京都，研制解药至今。

　　“快去告知太后七王苏醒的事情。”陆鸿晏向着总管太监摆摆手势，“其余人等也都先退下吧。”

　　“奴才遵命。”总管太监笑眯眯地奉承着，“奴才们就在这贺喜陛下，贺喜七王殿下了。”

　　出乎意料的称呼，听得陆鸿靖诧异地瞪大眼睛。

　　他转头仔细端详后才发觉，三哥现在身着华贵的刺绣龙袍，发冠与佩玉也是专属的帝王规格。

　　他不过一觉醒来，朝廷局势就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陆鸿晏安抚着他的情绪，朝他缓缓讲述起昏迷后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那场载入史册的惊险宫变。

　　“竟然会如此……”陆鸿靖手指紧紧扯着棉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些消息，陆鸿晏便忽然握住他的手掌，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眸。

　　“七弟，三哥实在是还有个不情之请。”

　　待得他讲述完这离奇的请求，陆鸿靖简直惊讶到眼珠都快被瞪了出来：“三……陛下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七弟还是如从前那般称呼我吧。”

　　陆鸿晏沉默片刻，眸色浮现几抹悲色。

　　抛弃掉“朕”的自称，他难得感觉束缚被减轻些许。

　　“江山与美人不可得兼，我本以为自己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江山，毕竟这是最理智、最清醒的做法。”

　　“然而经过这些年，我才深深懂得，荣华富贵的背后是紧锁的牢笼，掌握权势的背后是严苛的限制。”

　　镶金嵌玉的心纵然华美，内里依旧是空落落的腐朽。

　　陆鸿靖闻言，低头垂眸陷入沉思。

　　沈跃之于陆鸿晏，亦如柔嘉皇姐之于他，何尝不是这样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感。

　　“即使我有心答应，奈何……”

　　陆鸿靖连连叹息：“奈何太医们曾经诊断过我说，我绝对活不过而立之年。”

　　纵然他刻苦钻研君子六艺，精通夫子们教授的帝王谋略，依旧败在天命的局限里。

　　“方才竟忘记告诉你此事。”陆鸿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释然的笑起来，“此番剧毒意外地化解了七弟体内的顽疾，所以而立之年的论断已经彻底被推翻。”

　　“可是我……”

　　“七弟。”陆鸿晏打断他的顾虑，“我去意已决。”

　　不爱江山，偏爱美人，陆鸿靖也释然地浅浅笑了声：“三哥就放手去做吧，臣弟定然会竭尽所能。”

　　“周围有心腹大臣辅佐指点，加之清明优良的行政基础，相信七弟定然会比我做的更好。”

　　陆鸿晏欣慰地点点头，万分感激尽在不言中。

　　“那我……也可以制定新的法令吗？”

　　陆鸿靖忽而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瞧。

　　好似是兄弟间专属的心有灵犀，陆鸿晏倏然展颜一笑：“非是制定新法令，而是推动新的审美趋势罢。”

　　“还是三哥心细如发，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陆鸿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倘若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在执着地追求以瘦为美，而是强调匀称和健康……”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尾拖得很长很长，陆鸿晏却倏然间读懂了他的博大胸襟。

　　倘若此令盛行，世间该有多少“柔嘉”免于遭受肆意的羞辱讥笑，又该有多少“柔嘉”免于深夜盯着腰腹和大腿的赘肉痛哭。

　　陆鸿晏予以肯定的眼神：“我们一起去做。”

　　半月有余后，京都忽而掀起一番狂热的新审美风潮。

　　据说是当今陛下和七王在御花园吟诗作对之际，宫廷画师将从古至今的十大美人图献上助兴。

　　然而这些皇室中人竟然摒弃了传统的清瘦之美，偏好于匀称健康的身姿，甚至极力赞扬丰腴的容貌形态。

　　消息迅速传遍街头巷尾，加之背后刻意地推动和造势，京都盛销的衣裳首饰店铺立即风气整改，开始推出更加多元的尺寸来。

　　那些曾经因为身材羞辱难以抬头的女子们，如今也能够鼓起勇气反驳道，你们若是羞辱我的身材，岂不是在藐视陛下的圣意？

　　话锋如此尖锐，嘲笑者不得不落荒而逃。

　　审美新风愈演愈烈，开始主导着社会以健康和舒适为主旨。

　　既然骨瘦如柴不再成为主流，那些束缚女子饮食的红腰线等自然也被摒弃掉。

　　京都高阁雅间内，精致打扮的美丽姑娘们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喝着清茶。

　　黄姑娘熟练地嗑着瓜子仁：“姐妹们快瞧，那衣裳布料和花样多好看呢。”

　　“哪儿呢哪儿呢？”

　　洪姑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来来往往的民妇们皆穿着京都时兴的款式，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

　　其中一位的衣裳布料格外顺滑，冰冰凉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小腹微微凸起时可爱的曲线。

　　蓝姑娘见状，捂着嘴笑起来：“若是从前，想必她们绝对是不敢穿出门来的。”

　　“仔细想想，也真是生气。”黄姑娘瘪瘪嘴，“早知如此，去年我就不该极端节食，搞得如今胃里还落下了些毛病。”

　　洪姑娘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日后好生调养就是，何况现在你再也不需要节食啦。”

　　蓝姑娘附和地点点头，亲密地搂住她的腰-肢：“亲爱的黄姐姐呀，我们再也不必去受那红腰线的苦了。”

　　“你们怎么都到的这样早呀！”

　　雅间的屋门被轻轻推开，孙家两姐妹姗姗来迟。

　　长姐世琴已经出嫁挽起妇人发髻，妹妹世颐尚且待字闺中，圆圆的脸颊笑起来很是可爱。

　　“分明是你们迟到，却责怪我们来得早，哪有这样的道理？”洪姑娘娇嗔道。

　　蓝姑娘笑嘻嘻地望着姐妹俩：“瞧着世琴姐姐出嫁后愈发丰腴了呢，脸颊还是挂着二两肉好看。”

　　“说到这里……”

　　孙世琴颇为羞赧地摸了摸脸颊：“我家夫君昨夜还在讲，说我愈发像是有……贵妃之姿了呢。”

　　“姐姐好不害臊。”孙世颐故意伸手去挠她痒痒，惹得世琴不得不躲在蓝姑娘身后逃难。

　　黄姑娘放下心爱的瓜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世琴的额头。

　　“谁不知晓当今陛下六宫空缺，又是哪里来的贵妃呢？”

　　洪姑娘帮腔嬉笑起来：“怕不是姐姐夫君故意说来哄人的吧。”

　　五人当即笑得直不起腰，敲敲打打地乱作一团，笑声从高楼雅间里飘扬而出，藏进如痴如醉的夕阳粉云里。

　　陆鸿靖仰望着天空，似乎粉云里亦有人鼓鼓掌，正在朝他予以肯定。

　　柔嘉皇姐，你可看见当今盛世了吗？倘若你已入轮回再生，定然不会再被身材的舆论所裹挟。

　　陆鸿晏负手伫立于其身后，轻咳两声，示意自己的到来。

　　“三哥。”陆鸿靖旋即转身，“都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好奇地继续追问道：“太后娘娘也在计划之内吗？”

　　“本应该是的。”陆鸿晏毫无保留地解释道，“只是母后最后依然坚持了她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单纯的宜贵妃，还是现在尊贵的太后，都始终无法割舍掉对于先皇的情感。

　　哪怕明知他的爱是动机不纯，掺杂了太多的欺骗和利用，可是她就是愿意留在这冰冷的皇宫里。

　　年年祭拜，时时想念，陪在他身边。

　　将来死后，共葬皇陵，生死相随。

　　“世人常言说天家薄情，实则倒也未必。”

　　陆鸿靖眸色幽深晦暗，弯腰抬手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我在此对天发誓，往后定然会将太后娘娘视作亲生母亲来好好孝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三哥相信你。”陆鸿晏连忙搀扶他起身。

　　不料耳畔倏忽响起了滑稽走调的唱段，分明不是任何人的生辰，麻姑献寿的唱段却莫名其妙地响在陆鸿靖嘴里。

　　陆鸿靖嬉皮笑脸地唱着，手势和身段连个半吊子都称不上，宛若多年前，那场荒谬的生辰祝贺。

　　他在用他专属的方式，向着陆鸿晏喜悦里道别。

　　“你啊你啊……”

　　陆鸿晏哭笑不得，被成功逗笑的唇角勾起弧度，眼底却闪烁着别离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