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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旅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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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和煦,吹得彩旗飘飘扬扬,送来细腻芬芳的花酒香。
沈令仪动作熟练地将烈酒淋到劈好的整牛上,刀尖顺着筋肉纹理滑动好后,便同他人合力将其架在篝火上面炙烤。
“阿跃姐,我来守着翻动就好,你先去歇会吧!”
簪花彩衣的小姑娘冲她笑着,热情地推着沈令仪的肩膀:“离着傍晚庆祝还有好几个时辰呢,阿跃姐难得来一趟,总得好好在周围逛逛才是。”
“那你可千万别瞌睡,若是不慎烤糊,看族长怎么劈头盖脸地骂你一顿。”
沈令仪作怪地捏捏她的脸颊,倒也不过多推辞,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她来到此处偏僻的异族部落已经三个月。
就像这些年来经历过的每一段旅途一样,都能够带给沈令仪截然不同的文化和风俗的体验,奇巧而新颖。
辽阔无垠的青绿草原,阳光肆意地洒在沈令仪的脸颊,她策马毫无目的地在此闲逛须臾,忽而拽紧掌中的缰绳。
“你也歇会吧。”沈令仪亲昵地摸摸骏马的侧脸。
她孤身漫步在开阔的天地间,薄薄的鞋底能够感受到青草的触感,呼吸里混杂着鲜花和露水的清香。
沈令仪想,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困在琉璃院的庶女,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是这样畅意。
光明而自由,充满着自然鲜亮的色彩。
刚离开京都的那段时日,她宛若无头的苍蝇,徐青轩带她去哪就去哪,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似这样刻意的忽略,就能够麻-痹内心翻涌的失落。
兜兜转转,徐青轩跋山涉水,还是带她回到锦城。
林家酒铺重新开张,沈令仪也重新打起算盘,那些相熟的酒客们依旧谈天说地,年年岁岁里过着重复平淡的生活。
徐桥月的心智和影霞峰别离时相差无几,然而冥冥之中,或许是远郊医馆的记忆残留,她逐渐对行医问诊产生浓厚的兴趣。
即使并无太多天赋,徐桥月经过专心致志地刻苦钻研,伤寒感冒、跌打损伤的药方到也能够开得顺利。
沈令仪便领头提议办个医馆,也方便兄长研究机关阵法,堆积零件。
此话一出,林祺然立即主动出资,其余人等主动出力,仁心医馆陆陆续续地便成功建设起来。
当然,大多是来这里的百姓偶尔是问诊,主要是为寻徐青轩修理乱七八糟的物件。
哪家的衣柜散架了,哪家的桌椅断腿了,通通搬到这里来请徐公子帮帮忙,活脱脱把研究机关的能者变成身兼数职的修理工。
沈令仪对此,倒也乐见其成。
随着岁月的快速推移,迁居锦城后第三年的某日,她握着算盘的手指停滞,忽而对这样平淡的时日感到疲倦。
酒铺打烊后,她便向林祺然辞别:“我想去出发别处,看看真正的繁华天下。”
林祺然笑意僵住:“锦城有哪里不好吗?”
“锦城很好。”沈令仪固执地摇摇头,“只是我想去看看世界。”
林祺然手里还提着专门排队买的月记糕点纸包,赌气似得将其塞到她的怀里。
“倘若真想奔波四方见识世界,不放先把骑马学会再说。”
他本意是隐晦的气话,教她打消辞别的念头,不料沈令仪握着油纸包,认真思考后赞同地点点头:“言之有理。”
“你……”林祺然无语地笑了下,“你真想要学骑马?”
“对啊。”沈令仪爽快地再次肯定,“想来搭乘马车的确不甚方便,不如骑马出游来的便利。”
话锋至此,林祺然只能无奈先行缓兵之计。
“若不嫌弃,让我来教你吧。”
林老板就这样兼任起了林师傅,翌日于集市里挑了匹新到的骏马,郊外荒凉的空地成为了练习的马场。
揣好仁心医馆特制的跌打损伤膏药,脑海里盘旋着徐桥月絮絮叨叨的叮嘱,沈令仪就在跌跌撞撞里顺利地学会了骑马。
她不仅悟性极高,胆量还极大,驰骋在空旷的荒地里时简直没有减速的趋势,颠簸着身姿就朝明媚的远方冲过去。
她所追寻的自由,好似就在这疾驰里成为片刻的现实。
那天策马归来,沈令仪的青丝被风吹得凌乱,眼睛里闪烁着惬然的笑意。
林祺然倏然将劝阻的话语吞进腹内。
无论她身在何处,只要她能高兴就够了。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他只想确认她的归途仍在。
“这是当然。”沈令仪诧异歪头,“这里是我的家,我还会去哪里?”
“会回来就好啊……”
林祺然不再多加解释,眼神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希望能够再多看她一会儿。
锦城是她的家,家里有人始终在等她。
阿跃,如果你在外面玩累了,就回头看看等你的人吧。
在某个清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趁着众人都还在酣睡,沈令仪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锦城。
她不知晓,高阁里始终有人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徐青轩执笔在草纸里涂涂写写,经过复杂的阵法推演后,鲜明的结果显而易见地呈现在草纸里——死劫已破。
他微微叹息,敛去黑眸里晦涩的悲哀,孤身缓缓离去。
没有道别,没有终点,沈令仪出城后随路而行,随心所欲。
她记得曾有人向她说过,万事但随心意行事即可。
曾经看来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却成为正在践行的箴言。
沈令仪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山风,唇角顺着喜悦微微扬起。
她心想,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她之思君,合情合理。
此后沈令仪如漂泊旅人,四处游览看尽人间色。
她见证过山川河海的盛大,在震耳欲聋的瀑布声里看见渺小的倒影。
她见证过漫天灯海的璀璨,在祈福的跪拜里默念着自己的心愿。
她见证过凌晨迟绽的樱花,别下一朵簪鬓边,剪出一朵放枝头。
沈令仪轻轻摩挲着新裁的绯月兰,就像是曾经轻轻抚摸着陆鸿晏的脸颊般,指尖倾泻出无尽的温柔与深情。
“你果然能做好英明的帝王。”她喃喃自语道,“我也算见证过你所统治的盛世了……”
远处传来热情的呼唤,沈令仪从回忆的旧梦里醒来,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招手回应。
牛羊烤熟,时辰将近,篝火晚会即将开场。
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人群围着篝火唱跳,辣椒粉末撒上熟透的牛羊肉,皎洁的月光洒在烈酒里被人一饮而尽。
簪花小姑娘高兴地递给沈令仪一碗酒,嘴里的汉话还有些蹩脚:“阿跃姐来得巧,正好赶上我们民族一年一度的大节庆。”
“那真是我的幸运。”沈令仪举碗和她相碰,“认识你也是。”
独特的烈酒掺和羊奶,回味里便多了几分甘甜,热气熏得肠胃暖和起来。
她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烤羊腿,依葫芦画瓢般用手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蘸了花生和辣椒碎喂到嘴里。
“味道好吃吧。”小姑娘笑嘻嘻地眨眼睛,“他们都说我的手艺最好。”
烤肉的味道很香很辣,沈令仪唇角周围都泛起红色辣油,咀嚼的动作却停不下来:“他们说的很对。”
牛羊盛宴被瓜分结束后,又有新的好酒一坛坛地被抬出来,民族独特的彩衣坠着许许多多小铃铛,晃荡起来叮铃叮铃地响。
此情此情,沈令仪难免贪杯。
按碗计数的烈酒让她忽略了份量,待得发觉脑袋晕晕乎乎之时,沈令仪已经托着下巴傻笑着望着手舞足蹈的众人。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出神,那些陌生的异族人脸逐渐化作陆鸿晏的模样。
她好像这才又想起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将来是否能够有缘分重逢,她也完全不知道,她只明白自己决不会再回到京都那处是非之地。
想必是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沈令仪迷迷糊糊地托着腮,视线忽而变得十分朦胧。
她皱着眉头抬手去擦,却摸到了满脸的泪珠。
“阿跃姐,你怎么哭啦?”小姑娘好奇地问道。
沈令仪苦笑着撒谎:“酒喝上头,有些难受。”
“没事没事,我们亲手酿的酒不会头疼,晕乎乎的睡一觉就好。”
小姑娘随即热心肠地将沈令仪扶回帐篷,掖好被角后才安心离开,享受年庆里疯狂的彻夜歌舞。
漆黑的帐篷里,沈令仪的泪珠依旧止不住地滑落。
她无法遏制住被酒劲激发而出的浓厚思念,曾经与陆鸿晏相处时点点滴滴的细节反复浮现在脑海里。
沈令仪歪歪斜斜地坐起身来,脱掉外裤,腿脚的缝线的疤痕已经有些浅淡。
发痛的结痂早都全部脱落掉,只剩永远遗留住的浅棕色疤痕,还狰狞地盘虬在她的腿部。
就像是那抹鲜艳的朱红衣袍,将她的纸花染出蓬勃的生命力。
既然曾经有人惊艳地出现过,往后再无理由可以将他轻易忘记。
“是我太贪心吧。”
沈令仪将脑袋迈进膝盖里:“既要所谓的自由,又不想失去你……两全其美,终究是虚妄的梦境。”
那天夜里繁星闪烁。有人醉晕在异乡帐篷,为心上人泪流不止;有人策马飞奔千里,着急赶去见到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