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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人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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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复一年熟悉的深冬骤雪,并不会因为人事更迭而改变。
琉璃院烧起驱寒的火盆,朦胧跳跃着的火光隔着窗纸,映衬庭树的红蜡花。
沈令仪将青院琐碎之事处理完毕,推开木窗眺望着深冬雪景,兀自喃喃道。
“年年冬雪复年年,又将除夕,又将新年。”
时至深夜凌晨,新花迷迷糊糊地打着盹,沈令仪故意绕开她的位置,孤身朝着庭院徐徐走去。
她一手提着昏黄的纸灯,一手向前伸出,冰冷的雪花降落到手心,握不住就化掉。
近来夜河里时常飘着富贵人家祈愿的明灯,百姓也愿花费些铜板在溪水里放盏河灯,安详里似透着毫无波澜的宁静。
可是沈令仪知晓,山雨欲来风满楼。
鞋履稳妥地踏在雪泥里,她尚未来得及感叹,耳畔忽而划过凌厉的风声。
沈令仪勉勉强强狼狈躲闪,回头望向风声消失的方位,一支利箭深深地插-进庭树粗干里。
“是谁?”她朝利箭射来的方位呵斥着。
倏然间,第二支利箭再度破空朝沈令仪射来,摩擦着头皮划断几缕青丝。
沈令仪躲避好半晌,观察到再无利箭射出的趋势,才敢迈步上前,查看箭身捆绑着的纸条。
展开折皱的纸张,里面用笔墨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收手。
就在她蹙眉思考的刹那间,第三只利箭从背后疾速射来,沈令仪察觉到危机时,已然躲闪不及。
箭头撞击后背的冲击,惹得她趔趄地扑在雪地里。
沈令仪闷闷的痛呼着,昏黄的纸灯熄灭。
预料之中的剧痛没有降临,原来那支箭拔掉了箭矢,只剩打磨光滑的箭杆。
射箭者并不欲夺她性命,只是纯粹的威胁与警告。
沈令仪凝视着熟悉的笔迹,将其重重地揉成纸团,朝着背后似笑非笑地喊道:“现在收手,根本不可能!”
没有人回复,唯有簌簌飞雪依旧飘在夜空。
她将三只利箭收好,手指紧紧地攥着木杆。
“兄长啊,到底是我赌对了。”
而道俗话说,流言蜚语只需劲爆的开端,往后的发展自有众口帮忙。
演变到后来,甚至传出了“太子实乃我朝祸端”的论断,茶楼酒客们口沫横飞地敲着煞有其事的板。
东宫幕僚们再度被骂得狗血淋头,太子将茶碗狠狠摔碎在地:“就没有人能想出解决之道吗?孤养你们到底有何用?”
“臣等无能。”幕僚们战战兢兢。
近来东宫深受困扰,太子暴躁易怒的情绪忽而明显加剧。
他虽在针灸调理后免去刺痒之苦,性格却难以控制地狂躁起来。
黎医女的灵药断不得,否则鼠毒便会卷土重来;既然汤药断不得,太子便只能够继续被药性激发狂躁之意。
“父皇会相信孤别无二心吗?”
太子将能砸的物件全都已经扫落,拳头只能重重地锤击空荡荡的桌面:“明知道全是孤那些皇弟们捣鬼,偏偏孤还找不到丝毫证据反驳。”
“殿下不妨试试为君侍疾?”
向来沉默寡言的某低品阶小官忽而提议:“相信只要耐心坚持多日,殿下便可重新贤名远播,敬君之心天地日月可鉴。”
侍疾?太子闻言,沉默思索片刻。
父皇老毛病不断已是众所周知,此时此刻他前往尽孝侍疾,讨好帝王的同时,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就这么办。”太子一锤定音,刻不容缓地指挥道,“速去将孤库房内最珍贵的补药取出来。”
幕僚们如释重负,小官继续补充提议:“在下听闻前些时日,刘主簿献上八百年人参一只,想必是侍疾极好的药材。”
“对对对,孤竟忘记了此事。”
太子连忙手指着侍从们喊话:“你们速去库房将其取出,另外再挑拣些其他珍贵的药材准备好。”
小官闻言,垂首时眼神闪过得逞的嘲笑。
得知东宫太子毛遂自荐想来侍疾,皇帝的眉心立即紧紧皱起,故意咳嗽两声,吵醒旁侧趴在案牍打瞌睡的七皇子。
陆鸿靖并无被发现的尴尬,揉了揉鼻尖,疑惑地望着皇帝:“父皇可是批完奏折想出去走走?”
“大白天的哪里来得这么多觉睡。”
皇帝厉声呵斥过他两句,旋即便清清嗓子,讲述其东宫意图:“你的太子皇兄想要搬来朕这里,意欲尽孝伺候朕的起居。”
“皇兄也是想为父皇尽孝。”陆鸿靖瞧着皇帝面色似有不虞,便故意试探着说道,“如今父皇身体康健,回绝皇兄的好意即可。”
或许是“康健”这两字眼刺-激到皇帝敏-感的心思,他神色愈发阴沉,真情实感地怒骂起来。
“朕瞧着太子就盼望着朕早日驾崩,他好顺理成章地继承他的帝位!”
“父皇息怒。”话语说得如此严重,陆鸿晏忙不迭地埋头跪下,“皇兄考虑不慎周全,父皇莫要为此动怒。”
诡异的沉默蔓延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皇帝眼眸里划过几分纠结与懊悔,最终演变成为深沉的悲叹。
“老二怎么就从未有这样的心思呢……”
原来皇帝动怒的原因,是愤怒陆鸿昭不及太子夺嫡心思重。
陆鸿靖闭眸心思几转:“儿臣这就去转告皇兄,免去侍疾的提议。”
“不必!”皇帝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朕还偏偏想瞧着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闻言,陆鸿靖已然替太子默哀几瞬。
这些天来京都疯传的荒唐流言,皇帝未必没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更何况故意召见钦天监的举动,就是在为合理的废太子埋下伏笔。
太子此番狗急跳墙,算是亲手将把柄递交给皇帝。
天家父子,亲情淡薄,陆鸿靖无力地垂眸。
只是他并未料到太子此番侍疾,亲手递上的废位“把柄”,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严重千倍万倍。
虚情假意的请安问候后,太子恭恭敬敬地唤人呈上珍贵的药膳。
“儿臣近来偶得八百年人参一只,特地制成药膳献给父皇,祝愿父皇龙体康健,万事顺逐。”
“太子有心。”
皇帝掀开瓦罐盖子瞧了一眼,药粥里面特地混合了细碎的鸡肉末,虫草的鲜香掩盖住人参的药味。
药膳的色香是绝妙,热气腾腾的白雾飘出来,勾得闻者食欲大开,就连旁侧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陆鸿靖都有些心动。
皇帝神情难得柔和些许:“朕还忙着批阅奏折,你既有心前来侍奉朕,便替朕来磨墨吧。”
“儿臣遵命。”
太子起身靠近皇帝,回眸时故意瞥了眼陆鸿靖,锐利的眼神表现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陆鸿靖撇撇嘴,也懒得再蹚这趟浑水:“启禀父皇,儿臣府内还有些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先等等。”
皇帝早就察觉到他适才吞咽口水的举动,好笑地赏赐道:“先前小七侍奉朕也辛苦,朕便将这药膳分你一小碗。”
此举,何尝不是也在警告太子的示-威眼神。
殿内响起皇帝与太子来回试探的交谈声,陆鸿靖坐回原位,百无聊赖的用玉勺搅动着药粥。
虫草与鸡汤混合的香味,不由得让他回忆起昔日柔嘉公主府里熬制的药膳,往往他要费尽心思劝上许久,柔嘉才肯皱着眉头食用一小碗。
陆鸿靖埋着脑袋喝完小半碗,口腔里充满着鸡肉的油腻感,感叹着东宫私厨和皇宫御厨比,到底火候还差了几分。
皇帝对儿子们薄情,对待柔嘉皇姐确是极好的。
或许是那骨瘦如柴的模样唤起了他残存的父爱,让皇帝后来几乎不遗余力地去救治柔嘉。
可又有何用呢?难治的是心病。
陆鸿靖每每追忆柔嘉公主时,心绪都会变得无比沉痛。
他耳畔嗡嗡地悲鸣起来,发丝遮掩里滑落一滴清泪。
清泪滴落到衣袍,将精致的刺绣染成红色。
为何会将其染成红色?
陆鸿靖诧异地摸了摸脸颊,原来是唇角在止不住地向外流出鲜血。
是柔嘉皇姐知晓他思念成疾,特地前来接他前去极乐相聚吗?
他嗡嗡的耳鸣使得他听不清楚任何动静,食道逐渐传来剧烈的灼烧感,胃液和着血液不断向外涌出。
在意识彻底丧失掉之前,陆鸿靖看见皇帝和太子眼珠瞪的浑圆,宫婢们惊慌失措地朝外跑去。
御医们彻夜会诊,确认药膳里掺杂多种毒药,特别是八百年人参的根-茎里面注射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幸好七皇子常年都用补药吊着,其中一位药材恰好可以缓和毒性,加之食用的药膳并不多,全力抢救后终于保住性命。
只不过能不能醒来,多久才能醒来,全然是未知。
皇帝彻夜未眠,担忧地等候在寝殿外面,听闻御医们无奈的请罪,神情宛若立时苍老了十岁。
他无视屋内其他柔声安慰着的妃嫔们,径直迈步冲向屋外,去审判事情的罪魁祸首。
冰天雪地的冷冽气候里,太子垂头丧气地长跪在外,眉睫全部沾染上飘雪,好似一座冰雕伫立着。
“父皇!父皇!儿臣对此真的不知情。”
见到皇帝行至跟前,太子绝望的眼神里燃起微乎其微的希冀:“七弟情况如何了,七弟是否已经无恙了?”
“太子妄图弑君弑兄,狼子野心,不配为储。”
皇帝指节攥得发白,红丝遍布的眼眶里是刀剜的狠戾:“传朕旨意,将太子废为庶人,囚禁东宫终身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