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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礼拜五,我在N城大学看过告示板以后就早早杀到E城。成绩单已经贴出来了。
      人对于自己的名字总是特别的敏感。
      Shi Nan,我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姓氏明显的比外国人的短了一大截。我考上了,是中级班,这意味着如果我能顺利通过九月的DSH(德国高校外国申请者入学德语考试),我就可以正式注册了。我二十四了,没时间再浪费了。
      随后我看见高彦博的名字,和我一个班,排在第六的位置,而我堪堪十四。无怪乎那天他那么自信,他的确有那个资本。我正要转身离开,看见考试那天碰见的几个姑娘,大家都抱歉地跟我摇头,说最近没有空房。而后,我得知只有张希榜上有名,我们同时被分到N城,但是她在初级班,另外的几个女孩落榜,开始为下一步发愁。

      我谢过她们,匆匆离开,在大学的花园里找了条长凳坐下。我必须搬了,这个愿望是美好而迫切的。我默默祈祷,虔诚地双手合十。
      又一次,我拨了《Alles》一则招租广告上留下的电话,已经打了两天了,一直没有人接。
      “Emten……”(姓氏),是个女人的声音。
      通了?!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就算明知对方看不见我,可我还是作出毕恭毕敬的姿态。我赶紧报上名去,说明用意。电话那头的女人显得比我还要诧异,说已经登了快两个月的报纸,终于有人打来了电话。她问我,是不是清楚四人WG(四人合租一间公寓,每人一间房间,厨房、厕所公用)的含义,又问我是否知道Grossgrundlach(地名)在哪里,说那里离大学估计有50分钟以上的车程,而且附近没有超市。我说我明白,我现在只是急需住的地方,而且一个小时的路程在中国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她有时间,我希望能赶快去看房。电话那头很高兴,说现在就可以。她给我讲明了坐车的路线,我找到了Herdegenweg(街名)。

      房东老太太身材高大,笑着和我握手,我闻见扑面而来的香水味道。房间不大,在二楼,家具一应俱全,居然连被褥枕头都有。厨房、浴室宽敞,配洗衣机。每月的第一个礼拜三有卫生大娘入室打扫,包括换洗床单被罩。广告里说235欧暖租(含暖气费),水电全包,但因为我周末也在,所以要付250。我连忙答应,说希望尽快签约。老太太跟我约定周日下午三点,同时她告诉我,我的邻居是三位男士,很好相处,两位老师,教数学和化学,还有一位电脑工程师。他们一个星期都只住几天,周末不在。房东送我出门,又说签约以前我还可以考虑,她觉得这里不适合一个学生来住,因为我没有车,这里交通不便,而她愿意跟我签三个半月的合同,住满以后,由我自行决定去留。我千恩万谢,说礼拜天三点必定准时出现。

      回N城的路上,我无比的轻松,看每一个人都想对他们笑。刚下车,我的手机响了,是不认识的号码。
      “师楠。”我自报家门。
      “我是高彦博。”
      “诶,你好。”
      “你挺高兴的,是刚看完成绩吗?”
      “嗯,早看过了,你考得真好。”由衷地夸他。
      他没理会我,问:“你还找房子吗?我这里有空房了,你要不要来看下?”
      “是吗?”我犹豫了三秒,还是说:“不用了,我刚才已经看过一处了,后天可以搬过去。”
      “哦,已经找到了?那用帮忙搬家吗?”
      “没关系,我东西不多,而且还有一个朋友在。对,我刚才从你那里经过了,是BUCH吧?不算远,我找的房子在Grossgrundlach,从你那里继续坐二十多分钟的车吧,至少一刻钟。”
      “这么远?”
      “那也比没房住好啊。”
      “好,那你忙吧,开学见。”
      “再见。”

      谁说星期五都是黑色的,这个星期五喜从天降,真值得庆贺!我去超市拎了几瓶啤酒,又走去地铁站,坐在路边的椅子上,静静的等何一鸣的电话。
      “怎么样,看了成绩了?”不到五点的时候我接到何一鸣的电话。
      “嗯。”我的声音里难掩笑意。
      “这么高兴?早知道我早打了。”
      “我今天撞上大运了。地铁站等你,Ziegelstein(车站名)哈。”
      “好!”

      车门打开,我冲着何一鸣笑:“我买啤酒了,今天需要庆祝。而且,我愿意做饭。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其实我做饭比你好吃。”何一鸣也冲着我笑,一派祥和。
      “我考上中级班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去考吗?”我们往家的方向走,我开始给他讲考试,讲看成绩,讲我因为这次考试认识的那些人。我讲的津津有味。
      “而且——,今天还有一个好消息。”
      “还有?考得太好直接免你的DSH了?”
      “我倒想呢。”我凑近他,咧嘴傻笑:“我找到房子了。”
      何一鸣愣了一下。
      我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句功夫不负有心人什么的,可是什么也没有,他突然变得那么平静,平静得有点儿打击到我。
      “怎么啦,找了半个月了,我终于有地方住了,多少也得假装替我高兴下吧。”我没理他的平静,也忽略了自己的措辞,干嘛假装?不能真诚吗?我继续没心没肺的笑。
      “高兴,可是什么叫终于有地方住了,你哪天也没睡马路啊?”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赔了笑脸:“你看,我终于快有自己的地址了,这样贴切了吧?我也想赖在你那儿,又省钱,还管饭。可是,那么多破事儿,保险啊,银行卡啊什么的,没地址都办不了啊。我就快注册大学语言班了,保险是必须的,能早点办完也是好的,对吧?”我讨好的跟在何一鸣身侧,不时地看他那张忽然没了表情的脸。
      我揣着明白装着糊涂,他突然变脸是因为我要搬了。“你今天心情不好?挨老板骂啦?没事,没事,我今天心情好,陪你聊天,聊到你高兴为止。”
      他的情绪跌倒谷底,我总不能陪着他在谷底呆着吧。
      到家以后,我主动切菜,炒菜,还在蒸饭的空当擦了遍写字台和书架,我有意无意的总是看他,没话找话的一遍一遍地叫他。何一鸣打开电视,真的没动手过来帮我,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饭好的时候,我轻轻晃着啤酒瓶说:“要喝点儿吗?”
      “我不会喝酒。”直接拒绝了。
      “胡说,哪有男的到了你这个岁数还不会喝的。好歹也是个主任啊,不喝能混到主任?”我拿了两个玻璃杯,打开啤酒,倒满了,推给他一杯。“好歹也是在德国,我出来之前我爸还嘱咐我,让我帮他多喝点儿呢。吃饭了,咱不气了,行吗?”
      他看看我,无奈的笑了:“你怎么会做饭的?”
      “学的。”
      何一鸣瞪我。
      “我从生下来就跟着我姥姥住,一直住到初中毕业。我上初中以后她身体就不好了,就经常是我做饭,就我们俩,没办法。”
      “也没比我做的好吃啊。”他不服。
      “对对对,你好歹做那么些年了。”我满脸赔笑:“诶,我今天够讨好了吧?”
      “讨好我干嘛?无事献殷勤。”
      “你今天心情不好啊。前几天我是不是也这样?不说不笑,还是比你今天还糟?”
      “还糟。”
      我看着何一鸣,眨眨眼睛:“那我今天都还给你,再怎么说你也是我恩人。”
      寻找话题是件累心的事儿。他是怎样硬着头皮熬过这两个礼拜的每一个晚上的?我只知道他每天都会跟我聊一会儿,然后把电视调到静音,让我看书。而我,除了那天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讨论最后一点儿安全感以外,我居然想不起来我们曾经聊过什么话题。
      一杯半啤酒下肚,他的脸真的有点儿红了。
      “你真不会喝酒啊?我以为你开玩笑呢。”我赶紧把他的杯子拿过来。
      “你是不是特能喝?”
      “没有,也就一瓶小二的量。不过,红酒是我死穴,不能沾。”
      他突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说:“你以后自己住了,安全意识别那么淡薄。”
      “安全意识淡薄?”这两个礼拜我犯过类似的错吗?
      “你敢跟陌生男人回家睡觉,还不叫安全意识淡薄?”
      我愣了,这是找后账?
      “更何况,你长得还不错,而且,应该有些人觉得你身材也不错。”
      我无意再继续安全意识的话题,就随口说:“你会不会聊天啊,什么叫有些人?那就是还有些人不觉得。”
      “我不高,所以我不觉得,而且,你太瘦。”他看着我。
      他并不算很矮,只是我高,有1米73。
      转移话题就像寻找话题一样的累心,“我以前在月坛体校练过跳高,当时去照骨龄的时候说我能长到1米76,结果长到73就停了。”
      他也停了,没再讨论下去。

      这顿晚饭吃得无趣且尴尬,我不再继续讨好他,见他开始抽烟,不想理我,就默默收了桌子,洗好碗,坐到写字台边上翻出德语书来看。
      何一鸣突然叫我:“师楠——。”
      “嗯?”我转过头。
      “不是说今天要聊天吗?”
      我直视他,“我从来不跟喝高了的聊天。”
      “我就是喝酒容易脸红,没喝多。”他吸了口气,又说:“你找到房子了,应该替你高兴。”
      听他这么讲,我也慢慢缓和,“真好啦?完全恢复啦?不借酒撒疯啦?本来挺高兴的事儿,干嘛弄成这样啊?”
      他扯着嘴角,给了我一个牵强的微笑,然后把两条被子从橱柜里抱出来,堆在床上靠墙的位置,又拍拍床,说:“来,过来,聊点什么。”
      我走过去,舒服地靠在被子上,把腿蜷在床上。
      “说说你那房子吧,怎么找到的?”
      “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
      他又瞪我。
      “你今天特爱瞪人,你自己都没发觉吧?就是打电话,一直打,打到有人接为止。”
      “在N城吧?”
      “在,不过马上就出了,再远两站我的票就到不了了,是有点儿远,不过房东不错,价格也合适,后天你自己看吧。”
      “后天就搬?”他转头看我,眼睛明显比平时睁得大了。
      “后天下午三点签合同,我想直接就搬了。”
      “我以为你开学了才搬呢。”留我?可是我不敢再留了。
      “你不会不帮我吧?今天还有人问我用不用帮忙呢,让我给推了。”
      “谁要给你帮忙啊?”
      “高彦博,就我跟你说在机场碰见的那个,考得特好的那个。”
      “哦。”
      “离开课也就一个礼拜了,我先看看书,然后办保险,银行,还得买月票,外管局登记,好多事儿呢。而且——,我也该习惯习惯一个人住了,省得以后不适应。”
      “不适应就过来找我啊。”
      “那你走了呢?”
      好像这个晚上注定不能开开心心的聊天,不管什么话题,都会走进一条单行的死胡同里,不能继续向前,也调不得头出来。在找到房子以前,我和何一鸣的任何谈话都能平静地进行,而今天,这些到不了头的谈话让我不知所措。我仿佛看见空气里漂浮着暧昧不明的因子,那么大,那么明显,一颗一颗的冲着我们恶狠狠地扑过来,挡不开也躲不过。我们不过认识了两个礼拜零一天而已,而刚才,有些话说得太唐突了,不管是他,还是我。我再次坚定,礼拜天,我离开,这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隔了很久,他才继续跟我说话:“二月底的时候,我们考完语言,就被分到各地实习了。我一个人来的N城,来了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熬了半个多月,我觉得我适应了,可是你来了。”
      “嗯,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觉出来你适应了,真不客气,真不给人面子,真不像怕没人跟你说话的。”
      “还好吧。”
      “你向来这么宽以律己吗?你应该是让席薇给逼紧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站台上能接错人?”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我当时确实不想接你,我连你那电话都不想接,可是又觉得一个女孩,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没法交待。”
      “谁让你交待啊?我出火车站的时候就想,也不是门口有没有邮局,就算真有,也不是有没有人等我。我当时是不争气,是真的有点儿怕,要不然我一定不跟你回来。”我回想那天的情景。
      “我后悔了,真的,看见你之后就后悔了。你挺懂事的,也不提要求,就算是我折腾你了,你也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啊?”你135度角俯视我,我就非得45度角仰视你?不就比我多间房么。
      “是吗?说什么了?”
      “你让我从火车站到邮局,再让我从邮局回火车站跟你坐地铁。不算手提,我也是32公斤行李啊。我在地铁上就想,这人行啊,不装A,不装C,非要奔着B去。”
      “你们北京女孩说话都这么直?还是就你?”他呵呵地笑。
      “这叫直?要是真直我就直接骂了,我在你面前太收敛了。而且,直不直受性格决定,跟地域无关。你们江南美人也有直性子,大把大把的!”
      “我这里,你看看,其实不是两个人住的。”何一鸣拍了拍床:“你如果不住,或者挑三拣四的,我怎么办?十一点了,让你一个人走?带你回来总归是个麻烦。”
      “麻烦”,带我回来总归是个麻烦。彼此间多心照不宣啊。我无意成为麻烦,也不想给任何人制造麻烦。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时候碰上了,趁彼此没有成为对方麻烦的时候,全身而退吧。
      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不太喜欢席薇。我们刚来德国的时候在多特蒙德,那么多人用一间厨房,也没有锅铲,她就在炉子上摊鸡蛋,就是那样的炉子。”何一鸣指指灶台,继续说:“这是电炉子,别说炉子上有油,就是锅底上粘的那点油都得擦干净,每次开火那上边冒多大烟啊,跟失火了似的。她每天这样,弄得整个厨房,过厅,都是烟。我本来以为你可能跟她一样,而且应该是娇生惯养的任性孩子。”
      “别停啊,接着说,再往下就该夸我了。”我朝他笑,“你也是,就许你抽烟,不许人家摊鸡蛋?”
      他推我的头,“说什么呢,能一样吗。”
      “你不觉得你这两天烟特勤?你瞅瞅这屋里,摊鸡蛋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不接我话茬,又说:“我没想到,你居然跟我说,要睡地,还又是谢谢又是道歉的。”
      “你听见了?”
      “听见了,还听见你哭呢。”
      “没有。”我强辩:“我当时就想,这人是看我笑话的,不能哭。”
      “我说了,不会笑话你。”
      我想起那天,忽然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牛仔裤的兜里,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他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接着说:“你一直在那儿抽鼻涕,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给你递张纸,就只能当不知道,赶紧去洗澡,让你自己处理。”他说完,看向我,眼光里一片温柔,终于又缓缓的说:“我委屈你了。”
      这样的气氛再次让暧昧蒸腾,我站起来,走去灶台,烧水,在帘子后面看他。距离拉得远一点儿,不会显得那么不安。
      他很认真地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地上还真的不好睡,有被子也咯得慌。”
      “不好意思啊。”我小声道歉。
      “认了。”我没听清,他是说认了,还是忍了。他抬眼看我,“第二天,为什么又跟我回来了?”
      “你说的,我睡地。”
      何一鸣笑到皱眉,仿佛“我睡地”三个字是这世界上最荒谬的答案。“你跟我回来就不怕我是坏人?”他问我。
      “我知道你不是。”
      “凭什么那么肯定?”
      “凭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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