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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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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上,轻笑,感受眼眶里的温度逐渐渗入衣料中交缠的质感,温暖的,却并不长久。我知道,不消片刻,那些温度都会缓慢地消失,留下的只有动作稍显仁慈的水渍和替补的寒冷,不会有什么东西能长久存在,温暖就更不能。而我就只能在它们尚还存在的时候尽全力去拥抱,用那一刻的万劫不复去记住足以铭记一生的脉脉温情,让我相信这个世界始终美好,即使今后的时间所给予我的只有冷漠。
太阳已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而四周所偎的流云渐染,近乎血液掺杂的金红色的光线铺天盖地地上涌,仿佛是一场宣誓般的诏告天下,又仿佛时光,又仿佛时光明即将断裂前的最温柔而绚丽的讣慰。全世界都笼罩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在实践不紧不慢的游移里变化万千。我端望,看着这遮天蔽日下荡气回肠的流光溢彩,顿时竟有了拥抱晨曦的错觉。彼时的我对光阴的所有畅想,无论是乞求还是仰望,都是因为原来是我心中始终都存有晨曦的概念。可悲或是可幸,即使是以观众的姿态,我始终相信希望。
我执拗地相信人生不至无望,踮起脚尖来期盼光明,因为至此我都不明白的是,太阳之所以温暖,因为它燃烧的是自己。
努力牵动起嘴角,我觉得我仿佛是陷入了一场冗长而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体,一喘一息,都是我,也都不是我,可是却都和我有关。这是我至此一生唯一反客为主的感官,我用眼睛记住了它们,我想要参与它们。因为那里面有你,陈曦。
我从不认为笑是属于我的表情,因为那是你的,即使再怎么相似都不可以。我无法做到你看清一切后的处之泰然,你也永远无法理解我冷眼旁观却奋不顾身的执念。所以,纵使再怎样相似,也始终无法融合。
但是此时,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接近尾声的奇怪的放松感,像运动了一天的肌肉泡在温水中,完全地松弛下来。突然觉得很困。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光线集中回收,掠过眼皮微微地跳动。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陈曦的气息,那种像极了花蕊幽幽的清甜香气。
我弯起嘴角,呐,陈曦,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继续闭上眼睛,以一个完全未知的姿态面对着你,害怕稍微一丝的知觉都会让你再次走开。陈曦,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像一个又无雪的清晨。
在这样即将泯灭的冬日黄昏里凛然的空气里,我却有一种被幸福充塞的温暖,原因不明。
我记起小时候特别爱吃的甜食,各种各样的糖果对齐下铸就甜腻而空荡的内心。只是那时,我并不明白,如果有那个人深切地爱上了“甜”这种味觉,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再离得开它。它就像一种最浓烈的毒,披着天真而美好的外衣,并无恶意的填补着你空洞的躯壳,让人误以为这就是接近了爱的错觉。从不奇怪,为什么那些迷恋无聊言情剧的人都是极不按而空虚的,它们对于现实世界的巨大失望迫使他们无法克制地需求爱,或者,仅仅是那种甜蜜的感觉。
而我,亦是。
从小到大,我贪恋那些跳动在舌尖不安分却又极为温柔的味觉,这个世界不能给我,我只能在糖果堆砌的城堡里独自安眠,幻想着无数次的相知相遇,只不过主角配角都要我自己来演。
有捂着牙齿疼得打滚的时候,有看着糖纸上哪个小孩子的笑脸照着镜子模仿唇角上扬的弧度而笑到流泪的时候,我渐渐明白“甜”其实只是一种味觉,与其他任何无关。可惜我已欲罢不能。它本来就是一种斑斓而夺目的毒,而我,已中毒太深。
“小令,糖吃多了会变胖的哦”.
陈曦的声音简洁,而笑意却始终甜美。他从后面轻轻地攀上我小小的肩膀,奶声奶气。我不敢回头,这个世界不遂人意的事太多,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理喻。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列相同的遭遇之后晨曦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微笑,肆无忌惮的度过那段前场即止的幼年和青春。不动声色的光芒下,观望的角度举重若轻,我对生命本身的偏执希望在一次次的遭遇上绝望的打击之后,只有对余生的诚惶诚恐,一场场压抑,谈不上妥协,却也一再的隐遁。不经意地看待周围平和或坎坷的人或事,不经意的感同身受,可是却永远只能以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看清他们的发展或延伸。
我太想这样的画面定格,即使赔上一生的以后亦可。只要我和他都还停留在最干净的最初,那么,就好。
而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刻的我,你一定会看到某种奇妙的重叠,于他,于我。
时间分分秒秒,一下一下辗转而过,并不像光线游移那样带有恋恋不舍的气味。而我,则像等待着一种宣判一般的沉溺地幻想着。最原始的记忆中,小小的陈曦从后面拥着我,他靠的我那样近,近到我都以为他可以听到我胸口的无法抑制的无规则的心跳。他轻轻地凑过来,脸颊贴着我的脸颊,他嘴唇翕合着,可是我却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那话语极轻极轻,一点点喷上我尚未从冬眠中清醒的神经。他神伤极甜的花蕊般的香气,终于在晨曦里第一丝光线里酿化成蜜,温厚地流淌着,冲破了我隐忍着冷漠的内心。我竟顿时有一种潸然泪下的错觉。
那些流淌着的,不知所措的语言,秘语,或是蜜语,都同样让我眷恋。
我抱了抱肩膀,有风无意路过,发丝东倒西歪的牵扯着,混杂了不知方向的不知名的气味。而我,唯有努力从中辨出属于你的。
我等待你的出现。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夏令”。
熟悉而悲戚的气味,我无言的循声抬头,似有笑意不经意的外露,“陈曦,”我一看不清方向看不清周围光线的扑朔迷离,“我知道你回来。”未知的黑暗,我本能地牵动嘴角,即使知道这丝不该属于我的笑容与你究竟有几分相似,即使知道我声色的笑意里掺杂了怎样苍凉的巨大失望,但我仍是要完整的且用尽全力地呈现于他。我的陈曦,夏令之时的晨曦。
我想,这或许是我终其一生唯一的反客为主的举动,我从观望的无能为力转变为参与后更加深切的绝望,但是,我无怨无悔。
“夏令。”
轻柔的女声里,竟是和陈曦相同的薄凉的叹息。
我微笑,其实陈曦怎么会叫我“夏令”,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叫我“小令”,而我却只能规矩地叫他“陈曦”,从未有过改变。
但是我,却只能这样佯装毫不知情地倾其所有地微笑,我想,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壮烈也最为盛大的笑容了,仅此一次。
“陈曦”,我笑得魅惑,对着眼前的女孩叫着另一个名字,我只能如此地抓住我和你唯一还能相连的机会。
“夏令,我知道你一定是在这的。”
声音逐渐靠近,我猛然抬头,本能的后退。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陈曦?陈曦,陈曦……”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片自顾自的低语,“陈曦……”
感到前方的身影晃动,我猛然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陈曦,我们回去吧。”感觉不到光感的存在,我只能就这样的死死地拉着她,“我们回去”,好似呓语。
“夏令,”眼前的身影一动,她轻轻地挣开我,“陈曦已经死了。”
心脏陡然停滞了一瞬,我颓然地松开她。像是天空硬生生的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光线鱼贯而入,冲击着视网膜呼之欲摧的单薄视觉。
我不禁用手捂住脸,太强的光线其实和某件绝望的真相并没有区别,都有让人遁形的危机感,像是在吸一支太烈的烟,辛辣的吸入肺叶,短暂的温暖后却轻易的带走全身仅剩的温度。
“你胡说!陈曦呢?陈曦在哪!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
我歇斯底里,看着女生埋没在逆光理得清晰轮廓,微微眯起了眼。
“够了,夏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陈曦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的……”
她忽然没有说下去,只是回过头,看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缓慢地继续,“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你,可是,我还是决定亲自来找你,我知道你肯定在这……”
“滚!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夏荫你胡说,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儿,你什么意思!”
所有的理智决堤,我扑上去拉住她的衣领,“你凭什么说陈曦死了!又凭什么说我会在这!”
“因为陈曦就是在这里死的!就在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夏荫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厉,她狼狈地挣开我,一字一顿:
“是你!是你杀了他!就在这里!”
我轰然怔住。
“我,杀了陈曦?”
似曾相识的景象像突然引爆的炸弹,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爆开,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像走马灯一般在面前回放着。
“小令,我带你去个地方。”不明就里的柔软笑容,陈曦微微埋头,轮廓在光线里说不出的柔和。
“去哪?”我盯着他的眼角,有些奇怪。
“哎呀,小令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陈曦佯作不耐烦地拉起我的手,一边走一边皱眉。可是我却清晰地看到他是在笑的,那种笑容有些隐忍的温柔,在此之前,我从未看见过,更未从陈曦的脸上看到过。
他温柔而忧伤地微笑,嘴角是一个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奇妙弧度,毛细血管舒张的微红像爬满了天空的血液,在脸颊若隐若现浮动着。这样的陈曦,已是近乎迷人的了。
“好了,就在这。”
陈曦松开我,故弄玄虚地冲我眨眨眼。
“这?!”
我惊讶,他带我左转右移地那么多圈居然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荒凉而颓败的废旧工地。一排排不知从何处相拥而聚的垃圾桶,在夕阳下落拓地围坐着,一块松散的砖头从摇摇晃晃的烂尾楼掉下来,溅起的烟尘像陡然扬起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咸咸的味道扑鼻而来。举目间断壁残垣里僻静至极的视感和听觉,竟让我有一种身在满目疮痍之中的悲凉的错觉。
“恩,很安静,不是么?”
他随意地跳起来坐到一座废弃的栏杆上,双手撑在后面,漫不经心地扭过头,看着已经被晚霞烧红了一大片的天空,缄默被洋洋洒洒地掩埋在欲言又止之上。
“待会,让你见一个人。”陈曦并未回头。
“谁?为什么让我去见他?”
“小令,”我恍然,深知他总是这么略显亲昵地叫我,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摇摇欲坠的黄昏,陈曦温暖而平淡的对真实的叙述,和那个点到即止的生涩拥抱。可是,那也是因为在他心中,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见证,只有我的见证才可以让他觉得安心。只是,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当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或某样物体作为内心的信仰和力量的来源时,那么他的本身必然是脆弱至极的,比如说,我。
但是,我也同样不知道,当作为信仰的物质崩塌时,那些力量并不会消失,它们会以最迅捷的速度跨越所有的障碍回到你的身上,这是久至终归后最生猛的爱,只是,能真正感觉得到的人,太少。
“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我喜欢她……”
“所以,你要向她表白?”我冷冷地说。内心却平静得波澜不惊。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如此相似,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轻而易举,不用一丝一毫的洞察就可以明晰。
“嗯,我想,我至少应该让她知道。”
陈曦轻轻地说着,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就把他的话吹散在了空气里。
我看着他,微长的刘海遮住眼睛,一模一样的角度,我不知道悠然看到这样的我,会不会和我严重的他一模一样。
张了张嘴,我终于轻笑,陈曦,你始终都什么都不知道呢,真好。
“陈曦”,轻轻咬出两个愉悦的发音,我用最平淡的语言和最愉悦的声调陈述着我和他无法拿捏的往事,然而,仔细思索之后,发现所有的故事,也不过只是这两个字的含义,陈曦。
“你去吧,我在这看着就好。”
“小令,”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一掠而过,我不禁揉揉眼,然而只是一瞬,他的眼神又恢复到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
“谢谢你。”
“诶?”我惊讶,而他却已重新回过头去。
轻轻地从栏杆上跳下来,陈曦轻轻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背对着我,一步一步,缓慢地远离我的视线,而我亦没有声音,只是对着他逆光的剪影,笑得像个坠入爱河的少年。
我的爱,只是为了另一个爱的见证,而我,亦无怨无悔。
安静而安和的女孩,神秘而干净的少年,他们在某个幽静的黄昏,在废弃却依旧温馨的烂尾楼相遇,巨大的落日光芒普照,在背后一点一点遥望的见证里靠近,没有任何接触的过渡,仿佛摊开了的,无始无终的画卷。又仿佛一切的本身如此,只不过被自己碰巧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