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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棠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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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舍人、知制诰、判宫学萧正则肃立于御书房内,趁天子未至,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上次他应召至此,还是十年之前,彼时他方登制科,先朝嘉勉。然与章和中相比,乾元殿西室的陈设几无任何差别,只是边角处不再有未及收起的孩童玩具。此外,如今蒙召前来的近臣也不必再担忧什么出奇的恶作剧。
萧正则出身勋戚,其祖宋国公拓乃元从功臣、两朝帝师,祖姑搸是明德皇后之母。然不同于资质平庸、全凭早逝姑母得蹑高位的向衡,萧正则陆海潘江,弱冠以别头试举进士,为闻喜宴上两名探花使之一,次年应博学宏词科中格。他以才敏服人,仕途畅达,历任州县有旬,去岁回京掌外制。月前宫学长官出缺,今上以为这一职位需戚里方无避忌,素不矜门第的萧正则只得领旨判学。他自问无能与诸宿儒教授并肩,遑论领衔,因此平日少去学馆,仍在中书公廨坐衙草诏。
但此刻,他身旁站着四名宫学生员。今上一弟诸子依年齿列班:十一岁的韩王莘、十岁的丹杨公主谧、七岁的越王诠、同是七岁的琅琊公主谚。五岁的赵王谟与三岁的延川公主谣尚未入宫学,暂不必受这等煎熬。
林谧与林诠之间空出了一个位置,留给八岁的太子谐。先朝以降的不成文规矩,辅臣例加东宫官;授太子三师三少者,储君并师事之。林谐年幼未出阁,然今上每除东宫六傅皆命他出拜。日前有大除拜,中枢易相,诏书正是该日轮值的萧正则所撰,他知晓太子谐必是被召往崇政殿拜师傅去了。
“先生。”身侧的林谚牵了牵他公服绯袍的大袖。她与清平幼时性情相类,自得知萧正则算是她的表伯父,便不再拘谨,主动同他亲近起来。他低下头,对上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先生,爹爹会认真罚我吗?”
“公主且宽心,不过是个中等而已。主上心里有数。”萧正则徒劳地安慰道。
宫学与国子监的考察相似,有月试、季试、岁试,试格分上、中、下三等。萧正则不参与看详试卷,但诸教授定等后会与他过目。今上重视子弟的课业,每试后皆要召见宫学长官询问情状。他今日是第一次应此差使,不想就运交华盖。
林谧、林谐姊弟的牴牾延伸到了学业上,相争相促,素不必担忧。若此番得中等的是林诠,萧正则必定疑心他是有意藏愚守拙,也能暗示天子为他缓颊。然而偏偏是林谚。他不厘宫学细务,却也听闻这小娘子之顽劣,比清平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她是当真不习课业才考了中等,而今上对儿女可不像先帝待清平那般溺爱。身为中书舍人,萧正则执论奏封还词头之大权,若事有失当或除授非人,便是拜相诏书他也可以不写。但他总不能拦阻天子教训女儿。
“阿砚,你就不要缠磨萧先生了。”林诠说。
林谧也探头宽慰妹妹:“等会儿爹爹若发怒,我们都会为你求情的。他要罚你抄书,我们就帮你抄;要罚站,我们陪你一起。旁的他肯定也舍不得了。”
“可明日就是端午,”林谚含着哭腔道,“爹爹要是罚我不许去金明池呢?”
室内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萧正则愈发同情这孩子了。金明池争标是端午盛典,因先帝孝期,上次举行还是三年前,他们中恐怕只有最长的林莘与林谧能记得。于林谚等人而言,明日便是第一回,岂有错过之理。
念及此处,他略偏头望了一眼林莘。韩王始终一言不发,垂目叉手而立,神情淡漠,眼观鼻、鼻观心,对同龄侄儿们的困局状似充耳不闻。然而萧正则清楚,他与诸侄其实颇为融洽,只是此刻身处乾元殿,不敢行差踏错分毫,唯恐令长兄不怿。这自幼在父兄眼中似有如无的小郎君,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性情难免有些畏怯。
“若爹爹当真不许你去金明池,”林谧看似潇洒地开口,可惜听起来实有几分咬牙切齿,“那我们就都不去!反正金明池争标年年有,回头我同太平郎说。理哥,你呢?”
林诠并无长姊之魄力,迟疑片刻败下阵来。“阿砚不能去,我也不去罢了。”
林谚抽着鼻子谢过兄姊,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却道:“但还、还是让东安与幺娘去吧。他们真的没有看过……”
萧正则哭笑不得,又暗自慨叹。今上诸子和睦乃天下幸事。
须臾,殿外传来动静,师生五人忙整衣肃立。今上携了太子谐步入,诸人见礼。林谐亦向萧正则执弟子礼,随后入班。两代五个孩子齐齐整整站成一行,皆梳总角、服襕衫,容貌也多少有些相似,身量则如排箫般依次矮下去。
今上见次女眼周泛红,神色有一瞬的惊讶,旋即了然。他若无其事地行至御案后落坐,呼萧正则表字道:“子端,你先说罢。”
萧正则会意,暂不提及林谚,拱手举笏。“四月试,林莘、林谧、林谐、林诠皆是上等。其中林谧是丙堂第五名,林莘第十名;林谐是丁堂第二名,林诠第九名。”宫学诸官对生员一律直呼姓名,年长生员或呼字,不加爵衔。否则课也不必讲了。
今上一面听,一面翻阅案上五人的试卷。林谧与林谐对视一眼,各自撇嘴。他举目看见,微笑道:“阿密你莫急,明年太平郎便要升入丙堂,到时你二人公平较量。”
小姊弟闷声应喏。他复低头看试卷,问:“子端,丁堂的《孝经》已讲完了罢?”
“已讲毕,”萧正则答,“《论语》讲至《公冶长》篇,但四月试只考到《里仁》。”
今上颔首。他曾是先朝独子,舞勺之年方得弟妹,故自幼管教极严。三岁发蒙,至束发之龄,已将十二经倒背如流,入朝豫政。如今指画子弟课业,自是信手拈来。“理哥,你《论语》读得很好,回去将《孝经?五刑》篇的邢氏疏再复习一遍。”
林诠拱手道:“儿领旨。”
“太平郎——”
林谐一激灵。今上对嗣子的教养,并未比他自己当年松懈多少。
“——字写得太慌张了,还不如你二弟。”今上含笑道。林谐显见得舒了口气。“我这里的字帖你学不得,过后你去寻周司记,请她往太清楼取几本适宜的字帖。太清楼若没有,就请秦司籍去睿思殿取。”
林谐拱手道:“儿谨奉教。”
“阿密不许笑,待字帖取来你也一同临摹。”
林谧抬头,委屈道:“爹爹……”
今上作势瞪了她一眼。“你自己《礼记?檀弓》篇的郑注尚未背熟,怎么好意思讥嘲旁人?爹爹说的是也不是?”
“……是,”林谧低头叉手,“儿知错了。”
“下不为例。”今上注目于试卷,随口道。
萧正则庆幸林谐未再举动,否则单她姊弟之事便要哓哓不休。这双小冤家的轶闻他当日甫回京就听了满耳,近来也见足了。
他正暗自好笑,忽觉今上已盯着林莘的试卷看了许久,眉心微蹙。一瞥林莘,小郎君紧抿双唇,身形愈加紧绷。
萧正则亦皱起眉头,尝试回忆试卷内容。据今上目前所看的位置,他只记得那是《易》相关的题目。他长于辞采,然十载任职州县,庶务繁剧,于经术却有些生疏了,艰深如《易》尤其不堪。此时只以为林莘于这一经所答拙劣,急急开口说项道:“陛下,丙堂的《礼》与《易》是齐讲并进。欧阳遇明陛下深知,臣虽忝列他同年,于治经却是瞠乎其后。他所授《易》深文奥义,生员多有难解,石教授亦曾与臣谈及。三大王尚幼……”
“子端不必说了。”今上抬手截断。
他只得住口,代林莘中心忐忑。今上神色不明,眉心却舒展开来,呼道:“三郎。”
“臣在。”林莘长揖,语声沙哑。
“在学里还是要多向欧阳先生请教。”
“臣鲁钝。”
萧正则一怔,不由转顾他。林莘方才一句纯是依前经验,下意识脱口而出,对非所谕,自己反应过来后立刻补道:“臣谨奉教。”
林谧姊妹等皆垂首偷笑,萧正则亦勾起唇角。今上却没有笑。“好了,你们退下罢。阿砚留下。”
除去林莘仍不敢言语,林谧、林谐、林诠同时焦急抬头,但今上不由他们分说,转首分付御座旁侍立的裹头内官:“遣人告知吕娘子,我留阿砚说两句话,晚间带她回去。请她不必担心。”
内官应声离去。萧正则与林莘叔侄亦告退出殿。门外,几个孩子恭敬拜别先生,便往后廷去了。殿内隐约传出林谚的哭泣,以及今上无奈温声:“阿砚,来爹爹这儿……”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近诸司放衙之时,皇城诸门不久便要落钥。萧正则不再回中书省公廨,径直出宫返家。祖母宋国太夫人年高体弱,近来遇疾卧病,阖家皆吊着心,登门望候之人亦是络绎不绝。今日裴皇后亲往视疾,家中此刻应还有些后续事宜未了,另明日从幸金明池诸事,他需得回去协助料理。至少谢表他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