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韩王 ...

  •   林莘与三侄自乾元殿辞出,走到殿后便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四人面面相觑片刻,他与林诠的目光会聚于太子谐,林谐则拦住似欲再返回求情的长姊。“不如我们也去吕娘子阁,同幺娘玩一会儿。等爹爹携阿砚回来,当面启问,若真有什么,再求他也来得及。”
      吕娘子是林谚、林谣姊妹的生母。明德皇后临崩,曾指四名妙龄内人近侍东宫,彼时今上年已十五,其意不言而喻。然他不知为何,终制后一直不予四人名分。裴皇后诞育长女丹杨,月满推恩之际曾为四人请封,今上便答需问其本人意志。不出所料,并非尽女皆愿为嫔御,其中两人即刻求去,获准离宫归家。余二人苏氏、吕氏,今俱为婕妤。苏婕妤诞生越王诠,吕婕妤育有琅琊、延川两公主。
      见林谧开口欲争辩,林谐又抢言道:“适才爹爹说了,他今晚同阿砚回吕娘子阁,所以娘娘也不可能答应你去与他说项的。”语涉内闱,林莘垂目沉默,耳听林诠插言岔开:“大哥说得是。不过今日娘娘出视宋国太夫人疾,回来还需预备明日游幸,东安一个人想必闷极了,咱们先去坤宁殿接上他吧。”
      这自然是反说的好话了。小赵王一日不得母亲约管,哪里会闷,只怕此刻已将坤宁殿的琉璃瓦揭了三片。林谧忖前度后,只得叹了口气,因问:“三叔去吗?”林莘摇了摇头。“天晚了,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贯尽量少至长兄前碍眼。林谧姊弟素知他的处境,闻言也无别话,四人分道扬镳。
      林莘独自往后苑去。先朝遗妃与今上嫔御阁分在不同方位,他进了迎阳门,一径向西南走。经过几处亭榭楼台,树林花圃,展眼瑶津池在望。他忽想起昨晚听母亲说,长姊近日又抱恙,于是仰观池对岸日悬山巅,估计距夕食尚有时,遂转入左侧甬路,先往栖月阁去望候姐姐。
      他幼年记忆中,长姐还是康健无虞的,虽不能乘马习武,引弟妹蹴鞠捶丸尚可。二姐与他小时的淘气本事,多半是从她学来。然而三年前父亲病逝,她哀毁几不胜丧,此后身体便陡然衰弱,性情亦不复以往畅达。
      “清平心太痴了,”面对他的疑问,母亲孙太妃如此解答,“像她父母。其实二郎也是,但这在天家不是好事……今上大约比他们强些。”二姐咸宁在旁撇嘴:“强多了。”
      林莘似懂非懂。去岁先帝大祥*、先后十五周年,兼今上三十而立,他率众往谒泰陵,于寝殿*御容前伏地恸哭,掖弗能起,那剜心剔骨般的悲声实不似作态;自然二兄与长姐也不差……他兄妹衬得诸人都不必费力干号了。
      谒陵是去年冬底的事,远途劳顿,风霜凛烈,许多平素壮健之人都感疾,长姐更是哭陵当夜就病倒了。紧接着,二月初七先后忌日,三月初三是她与二兄的生辰,俱不免素服蔬食,思慕伤恸。于是她缠绵病榻至入夏,没两日又接了赐婚的诏书。这么一数,只怕换了谁也未免心力交瘁。
      无论如何,长姐依旧是那个疼爱他的长姐,是生母与同母二姐之外,他在大内仅有的亲人。阿密姊弟虽好,但在长兄陶冶之下,他始终不信他们真视他为亲近。若非他与阿密年岁相仿,素于宫学同堂就读,天之骄女大公主岂会搭理他?先朝众多宗室贵戚待他的脸色,犹历历在目,当日若非长姐一力护持,他在宫学还不知多么难过。
      栖月阁院落小巧,房舍不过数楹,并无前厅,中庭一株梧桐隐天蔽日。林莘是常客,不用通禀,进院门上游廊,绕过充当照壁的太湖石,直入正堂。几名内人侍立于西侧帘栊外,见他走来便搴起帷帘。他认得其中一人是二姐的侍女,便知她也在这里。于是向左转过一架山水画屏,进入西次间。
      室内处处明净,氤氲着浅淡的药香。地方本不甚广,但因陈设简素,倒显得十分阔朗。南面碧纱窗下设一竹榻,姊妹二人对坐弈棋,那只名为“酥酥”的雪白长毛狮猫慵卧于楸枰下。次姊瑾年方豆蔻,丱发垂肩,稚气未脱,长考间蹙眉轻扣文楸,笃笃有声;长姊苒年已摽梅,玉钗盘髻,眉宇恬和,初具仕女娴雅之态。二姐形貌肖母,娉娉袅袅,白皙娟丽;而长姐的生母、他的嫡母,他并未见过,但据他看来她更像父亲,五官峻朗,只是此刻未施粉黛,病容掩覆了原本的英气。二人专注于弈,似未察觉他到来,一旁侍立的内人押班徐钰忙道:“长主,三大王来了。”
      林瑾敷衍地睨他一眼,复低头思索棋路。林苒则气定神闲,转首和颜呼他乳名“辛哥”,教他只管随处坐,又说:“连日身上不好,也没备什么果子凉水。因你二姐过来,才现从尚食局取了几样。你瞧那桌上可有喜欢的,或者还想要什么,再命人去传。”林瑾忙插言:“阿姐你让他随意尝点就好,等会儿该用晚饭了。”言语间仍不抬头。林苒含笑不答,只示意他自便。
      鹤膝桌上是一色影青瓷器,高足盘中甜瓜、金桃、鸡头穰、红菱沙角儿,俱是时令鲜果,而非寻常宫眷更爱的澄沙团子、豆碢麻饮之类肥甘厚腻;另有冰雪凉水荔枝膏,虽与荔枝无干,却是生津去烦的药膳。看得出尚食局颇为谨慎,但他委实不喜欢,这哪里像果子……
      小内人捧了水盆巾帕来,林莘洗过手,索性又揩了把脸,坐在藤凳上望望棋枰,黑云盖顶,心知二姐已落入后手,取胜无望。她于弈道本无特别天赋或兴趣,长姐那多出的四岁年龄已是不小的优势。且当年父亲久病无聊赖,时常研阅棋谱,长姐朝夕侍侧,亦常奉命对局,棋艺遂略窥门径。即使她失怙后极少再与人博弈,胜过二姐还是绰绰有余的。
      押班徐钰呼小内人取绫扇来为他打扇。林苒秉赋脆弱,近年又多疾病,故暑月不敢用冰,阁中并未如其他宫室般置冰鉴,仅开几扇窗权以通风。五月盛夏,此处修舍又不比大殿深广幽凉,她自己习惯,林莘走来却热得受不了。小内人殷勤挥着扇,他饮了盏冰雪荔枝膏,觉得缓过来些,才开口闲话:“长姐今日随中宫去了宋国公宅么?”林苒应是。“李太夫人精神尚可,携中宫手叙了好一阵子话,还惦念着主上。近日萧宅客多事繁,我们不便多扰,将御医留下,未时就回来了。”
      宋国公宅自有延请翰林医官之力,中宫此举不过示恩而已。今上励精万几,虽时简从巡视京畿诸场务,阅武观稼,却罕得余暇以私事出宣德门。既特遣御医往诊宋国太夫人疾,那么他幸第之日,只怕萧宅不久便要发丧了。太夫人还是惦念着好。
      “长姐体不平,原不应如此劳动的。”林莘说。
      “这有什么要紧!若依你的话,我一年到头也不必出门了。”她虽是笑言,眉宇间却见疲惫,但她近年总是这般神情,他逐渐习以为常。“李太夫人于母亲有拥佑之恩,又素怜我如孙,她老人家寝疾,我无论如何当往省候。”
      林瑾本自侧耳听他们叙谈,闻言便趁机住了棋。“长姐,你就是太肯辛苦了。萧氏内眷每常入宫,你身子不安,他们再清楚不过。今儿你便不去,难道李太夫人还能见怪么?”
      林苒回头道:“属你会说嘴。好啦,那么就算我是特地陪你去的,以免你一人在萧家手足无措,如何?”说着自己先笑了,敲了敲枰面道:“快着,别再拖得晚了。我这儿只有清粥小菜,没备你的饭。”瞧她哀叹一声又垂首苦思,自己继续关心幼弟。“听说宫学月试的卷子批出来了。你是从乾元殿来罢?主上可曾为难你?”
      宫学旨在教化宗室戚里,使其正心修身、忠孝节义,所授文学惟十二经,无诗赋策论。故有志于进士科的生员往往转考京兆府学或国子监,此途首推今上之从兄兼连襟新安郡王蒙,至于晋王蔚,不知多少人背地骂他白占太学生员额。宫学诸试之题亦仅有帖经、墨义,纯以背诵训诂,不求阐发运用。林莘此番在《易》的两道墨义下答了自己的见解,纵然其余考题全通,也不过试得上等之末。
      然观天子先前言行,似于他此举并无异议,反而鼓励他就《易》多请教授欧阳照指点。奈何林莘生十有一年,从未得长兄和颜以对,故万万不敢置信。此时长姐关怀,他也只摇头答:“并不曾作难。”又笑道:“许是因为阿砚试得中等,主上一时顾不得我了。”
      林瑾终于长考毕,落下一子。林苒闻声转向棋枰,思忖片刻亦落一子,复回身与幼弟闲谈。“阿砚是同我小时一般,贪玩不爱读书。她才多大,比书字有趣的事可太多了。”她自己幼年多病,原不宜入学,因不愿与二兄分离才哭闹要去。林谚则是被今上强塞进宫学的,内廷自中宫以下无人管得住她,只能寄望于学里的夫子们。再算上中间的林瑾、林谧,至此诸公主亦同皇子一般六岁入学,俨然已成制度,日后小林谣也逃不了。
      林莘口中应和着,见她暂顾不及棋局,便熟练地与二姐递个眼色。林瑾正被逼无措,会意知机,悄悄探手入枰下,戳了戳狮猫酥酥的肚皮。
      狮猫京师畜者众,不为捕鼠,徒以观美,但纯白者罕见。酥酥大约是番邦贡物,通体洁白如乳酥,新赐予林苒不久,尚未调驯安贴。此时受惊,喵呜一声挣出楸枰,震得枰上棋子纷然作响,局面登时大乱。林苒惊呼“酥酥”,试图抱它安抚,但小狮猫踊身一跳落地,三两下奔跃出插屏去了。外面即刻传来内人们的追逐笑闹声。
      “阿瑾!你又作赖了。”她回头嗔道。林瑾两手支颐,嘻嘻笑吟:“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林苒失笑:“了不得,这就做起诗了?我说不过你。”
      林莘同内人们里里外外堵猫未果,眼看酥酥蹿上庭中梧桐树去了,只得回来坐下,揩着汗笑道:“哪里是二姐做的?这诗是宫学的欧阳先生前日与石先生下棋时所做。”
      欧阳照字遇明,乃先朝乙亥科状元兼探花郎,蟾宫折桂时年仅二十有四。国子监放榜之日,各家捉婿的管事、仆役几乎不曾将他扯碎,亏得他即刻声明自己早已娶妇,还是指腹为婚的邻户女,方才幸免于难。先帝召见崇政殿,见其风神峻整,顾谓辅臣曰“得人”,遂赐簪花乘马游御街,金吾传呼,是为国朝状元给驺之始。他释褐太子中舍、秘书省正字,兼宫学教授,后外放知州;今上嗣位,召还拜吏部侍郎、崇政殿说书,仍兼宫学教授。
      如此出身履历,欧阳照入政事堂仅是早晚之事。他笃于经术,尤精《易》,于弈却偏不通达,又以两朝宠臣,今上在春宫时,他扈从手谈也敢窃辞取巧。幸而今上不计较,还笑赐了他一副玛瑙棋子,但此事很快遍传中外,于是尽人皆知欧阳遇明满腹经纶惟欠棋。宫学诸生从他受《易》,苦于其艰,私下颇好议论教授短长。欧阳照生性疏旷,大约仅此一短,众人尤为津津乐道,故他随口所占戏诗亦流传极速。
      “欧阳先生的棋品还是这样。”林苒恍然而笑。林瑾接口道:“辛哥回来当笑话说与我和娘娘的,偏我记住了,这才叫诗尽其用。”她得意地啜饮一盏沉香水,甫入口便大皱眉头:“这真不是药吗?长姐你居然喝得下去!”林苒歉然道:“原是前日巧申来时说起,沉香水理气调中,适宜我用。你既喝不惯,还命人换木瓜汁来罢。”林瑾忙道:“罢了,不必麻烦。她们司饰内人幼习香道,想必说得不错。回头我告诉娘娘,辛哥再不乖就给他喝这个。”林莘抗议:“二姐,我还在这儿坐着呢!”林苒扑哧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就是,我们辛哥最乖了。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依。”
      这般言语,他自幼常听她说,实则多半是为警示旁人。只是如今再闻,却有些色厉内荏之意。章和中他生母孙妃执掌宫壸,服玩动使不至委屈,但父兄只怕从未视他为子弟,不过施舍几分面子情,惟有长姐时时眷爱。然而父亲既逝,她自顾不暇,所幸今上素不理会他,裴皇后则一贯八面玲珑,他的日子实比先朝逍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韩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