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过去的事 ...
-
三人跟在纸人杂役身后,进了主院。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火通明。圆月升起,院外一棵老槐树枝杈横生,月影透过树梢,如同被摔成了破碎几份。
“三位这边请。”一个老头笑眯眯的,穿着紫色马褂,头戴瓜皮帽。
医生松口气,这个老头虽然打扮怪异,皮肤苍白,最起码看着是个人样。
他努力忽视身边那个纸人杂役,低下头,却觉得不太对劲。
那个老头穿着布鞋,但不知为何脚长得奇怪,太短了些。医生有点近视,加上灯笼的光线不算太亮,他盯着仔细看了一会。
老头注意到医生的视线,靠过来几步,问医生:“这位贵客,您在看什么?”
“啊?”医生懵了下,抬头看那老头。老头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睛眯起,明明是笑脸,表情看着却有点奇怪。
季浮生回头,瞪了医生一眼,许澈啧了一声。
他,他的脚怎么回事……医生后知后觉意识到,那老头的脚不是短。
它的脚倒着长,脚跟在前,脚背朝后。
医生的大脑嗡一下,整个人差点疯掉。这么大个院子,来来往往,穿着华贵的宾客们,忙碌的仆役,面带喜庆的主家,这些都是鬼?
他在一个全都是鬼的院子里。
“这位贵客,您在看什么?”老头的音调逐渐升高,变得凄厉怪异。院内,所有忙碌的主客,仆役同时停下,转过头,有的背对着医生,此时直接将头转了180°,身在前,头向后。
它们一起盯着医生,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阴测测的目光投在医生身上。
这个场景实在太刺激,医生大脑几乎停转,差点应激,余光瞥见许澈右手握住,似乎是摆了个拔剑的姿势。
这两个好像是活人。
对,他们说,他们是驱邪师,有他们在,不用怕的。
医生抬起头,与那个老头对视,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结巴道:“我,看,看你衣服上,有有灰。”
老头对这个答案明显不满,张嘴还要继续逼问,季浮生打断他:“您何必跟一个小辈计较,更何况,耽误了时间,误了好时辰,这喜宴可是不圆满啊。”
老头僵了下,摆摆手背过身,冲身后吆喝:“贵客说的是,都愣着干嘛?”
其余人同时将头转回,若无其事又开始忙碌,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这里又是一个正常人家的喜宴。
纸人仆役又动起来,领着他们到厅内坐下。季浮生拽着医生,医生脚步虚浮,看着快昏过去了。
“怎么想到的?”许澈低声问季浮生:“我都以为要打起来了。”
“这不是很显然?”季浮生道:“诡域虽然凶险,也都有它自己的运行逻辑,一更到五更,都有明确要做的事,不能耽搁。”
季浮生补充:“妖邪的规矩虽然奇怪,但是比人好多了,人背信弃义,妖邪的规矩,它们一定会遵守。”
许澈表情无奈,认可道:“……说的是。”
厅内站着个穿绿旗袍的女人,头发挽起,笑容满面,领客人们上座。季浮生三人被领着坐到角落,桌上满满摆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香气四溢。
季浮生咽了下口水,对着一桌菜发呆。
医生夹在季浮生与许澈中间,坐立不安,许澈捏着白瓷酒杯,拿在手里转。
许澈瞥季浮生一眼,道:“吃了诡域里食物的,你见过吗?”
“我吃过。”季浮生有点饿了。重生到现在,一口饭没吃,翻墙收鬼,跳河救人进医院,又陷进诡域里。大起大落,心情着实有些复杂,他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出来之后全吐了,运气不错,大概是树皮,纸,动物皮毛一类的。”
季浮生小时候,被他爹,季孝行,丢进诡域里。那时候他还不是灵师,连防身的法术都不会,没有任何能力,还是个小孩。
他在诡域里生活了大约三年,他差点以为自己要在那里过一辈子。那是个小区,幸福小区,里面有一对妖邪,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只要他遵守家里的规则,那对妖邪就是非常温柔的父母,违反了规则也不至于被杀掉,只会被关在一个小棺材里,关上几天几夜。
他那时候很小,记忆都模糊了,差点以为那对妖邪真的是他的父母。
邻居家的阿姨,每天晚上抱着猫脸婴儿从楼顶跳下去,第二天起来,会带着一脸血,给季浮生糖吃。
楼下的叔叔,脖子连着绳,挂在厕所的风扇上,有时候季浮生跟着父母登门作客,得先把风扇打开,叔叔跟着风扇转,把绳子转掉,或者头转掉,他就能下来,给季浮生做饭吃。
门口的保安,是一条长着人脸的德牧,会翘着二郎腿,爪子里夹着根烟,每次季浮生看到它这样,都感觉有趣,看着它笑。它会摇摇尾巴,把烟掐了,汪两声,像是狗学人话一样,用很奇怪的音调告诉他:“小孩子不要抽烟。”
对面那栋楼只住一个人,是个穿丧服的老太太,全身骨头似乎都断了,身体软绵绵的。总拉着季浮生,想把他塞进一个小铁盒子里,她说这样季浮生就安全了,不会疼,不会冷。季浮生不信,她就给季浮生表演,把自己塞进盒子里。一米多高的小老太太,把全身的骨头折断,头也压扁了,真的刚刚好塞进了那个小盒子。
季浮生笑着跑开,小老太太哀哀地叫,说不要丢下她一个,这里面好黑。
隔天父母带季浮生去道歉,提着卤汁鸡爪,果篮,花圈一类给老太太道歉。
卤汁鸡爪看着像小孩子的手,季浮生没问,父母也没说过这东西怎么做出来。
季浮生以为他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直到后来有一群人进入幸福小区,不断杀死里面的妖邪。
季浮生只记得有陌生人住进小区,接着周围的邻居一个个消失不见,阿姨,叔叔,保安,老太太,都不见了。最后消失的是季浮生的父母。
他很害怕,觉得下一个该消失的是他自己。那群人也的确把他当成了妖邪,一个女孩子很心疼,说“这么小的孩子,让渡厄师来吧。”
一个和尚走过来,对着季浮生念经,念了几句,表情变了。
“这是活人。”那和尚说。
“不可能。”那女孩子说:“和尚,你学艺不精啊,这诡域至少几个月都没人进去,再加上时间流速不一样,活人怎么可能在这里面生存。”
她咬破指尖,点在季浮生额头,要给季浮生签订什么灵师契约。
接着她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季浮生说不来,大概是惊恐,愤怒,悲伤,这些情绪合着眼泪,从女孩眼睛里流下来。
她说“没错,是活人,操,这么小的孩子。”
诡域很快破碎,季浮生跟着那群人,从诡域里出来。刚出来他就冲进厕所,吐出一些黑色糊状物,那和尚翻看之后,告诉那些人,说是纸和树皮。
季浮生进了医院,那女孩天天抱着季浮生的手哭,有次和尚给他吃糖,他吃完很奇怪,问糖为什么是甜的。
诡域里阿姨给他的,就不是这个味道。
和尚叹口气,承诺以后每天都给他带糖吃,结果被女孩发现了,女孩揪着和尚的耳朵,骂他不遵医嘱。
没过多久,季父很快得知消息,想把季浮生从那群人手里要回来,不知跟那些人说了什么,让那些人把季浮生送回季家。
季浮生不愿意走,在女孩面前求她,叫她姐姐,说想跟着他们,如果回去,他父亲一定会把他重新丢进诡域。
女孩答应了,安慰他说不要怕。
几天后,和尚过来,说女孩死了。他念声佛号,摸了摸季浮生的头。他说自己只会渡鬼,竟渡不了活人。
和尚说此去恐怕再难回来,但佛门慈悲,有些事必须去做。和尚大笑出门,念:我度众生,我入地狱,了却生死,无我无执。
和尚也死了。
将他救出来的那批人把他送回了季家,他们看季浮生的表情很复杂。
所有人面前,季孝行看着季浮生,按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我的孩子,我就知道你没事。”
那种从心底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刻在季浮生的骨血里,难以忘记。
季浮生怏怏的,回想起往事,整个人都要蔫了,他抱怨:“好饿。”
没人会在意的,所有人都带着溃烂混浓的创伤生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把伤口藏起来,做出体面的样子,不能揪着自己的过去不放。伤疤长好了,看着没事,里面还是烂的,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会钻心的疼。
一个东西滚落到季浮生面前,季浮生抬眼去看,是颗包着彩色玻璃纸的糖。
许澈又从乾坤袋里摸了一把糖出来,隔着医生,放到季浮生面前:“以前吃过这款比较好吃,水果味的,给你尝尝。”
季浮生拿起水果糖,看着有些眼熟,想起许澈刚到家那会,自己经常给许澈买这种糖吃。
季浮生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嘴里,甜味从舌尖蔓延,很好地安抚了因饥饿缩紧的胃。
季浮生含着果味硬糖,含糊不清道:“你都在拿乾坤袋装什么啊?”
许澈将乾坤袋抛了下,放回口袋:“你应该可惜它不能装鸡爪烤鸭,不然这时候你还能吃上口热的。”
“鸡爪还是免了。”季浮生道。
医生在旁边眼馋:“我能吃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