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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烽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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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官渡。
荀彧时常来信。无非总劝曹操不可退兵,再坚持些时日。
曹操觉得他其实早看透他心思,看出他已有退军之意,写信给他只不过想以他为借口,说——军中粮草不敷,荀彧力劝班师,我不得已而从之——给三军一个交代罢了。可他回信却劝他万不可班师,还言之凿凿说得头头是道,弄得他都认为此时退兵着实可惜。只是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起仗来人要吃粮马要草料是基本常识。而如今军中所剩仅半日之粮,过了今日,明日将士们只好杀马为食。军心动摇还是小事,谁都知道他曹操的北方铁骑天下无敌,把马都宰了,让他如何再与袁绍交战,总不能让人骑着人去吧。
既然荀彧不愿替他背黑锅,还那么自信满满,他也就毫不客气地修书命他催办粮草。
郭嘉替他把墨汁细细研好,然后凝视曹操捉笔的右手。他曾数次握过这手,知它粗糙干燥,虎口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这是持刀舞剑所磨出的痕迹。常年跟着他四处征战,早已看惯血光杀戮,却仍爱看这双手拿剑执笔。
低低咳嗽几声,他将信口封好,送出帐外交与信使。
回到帐中,见曹操将佩剑拔了出来,用手指弹着剑身笑得狡黠。
奉孝,我在信里对文若说,若粮草不能及时送到,便要诛他九族。
郭嘉略微睁大双眼,随即平静道,人命关天,将军切莫说笑。
曹操猛地站起身来,将剑往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只稍微吓唬他一下。谁让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把不退军说得那么顺理成章,他倒是自己带兵征战试试。
看他双手抱臂和荀彧较上劲的样子活像赌气的小孩,郭嘉纵使与他常年南征北战也极少见过这等架势。不觉笑出声来,笑一阵又呼吸不及地咳嗽一阵。
文若常年居中执重,极少……咳咳……亲临沙场……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郭嘉皱着眉咳嗽,掏出一方丝帕来掩着嘴。
末了,也不去看,怕见了如梅花般点点的颜色。
曹操试探地将手搭上他肩头,好像要将他揽住,半途改变了主意,只抚下他肩头几缕发丝。奉孝,你的病……?
咳咳……都是文若在那里大惊小怪,咒得我还真是病了呢……他笑着把丝帕藏回袖中。文若定不会负了将军期待,粮草顷刻便能送到。粮草一到,将军应速战,若迁延日久,军心怯矣……
曹操不接他话茬,却把眼睛眯了起来。也许是出来太久,水土不服,总觉得眼睛也出了毛病,郭嘉在他眯起的眼缝当中薄如蝉翼,单薄到从帐外射进的阳光都能直直穿过去。
病去如抽丝。郭嘉的病反来复去,都快变成个茧,活活被抽成半透明。
其实他从未想过,不如说他不愿去想。
如果某天,他就这样消失了。
再也找不回来。
营中火把光线昏黄,许攸的脸映着火光显得狰狞。大半夜的他在帐外嚷嚷,直喊什么南阳故人许攸来投。害得他还要光着脚跑出军帐做出忘履相迎殷勤万分的样子,就差当场给他跪下。
其实屈膝算得了什么。当许攸热泪盈眶地将他扶起的时候,曹操在心底冷冷地想。只要能打赢这场仗,就算真的给他磕头也没所谓。想平定这乱世就要能屈能伸。更何况眼前这人深夜到此,必定带来了珍贵的情报,说不定正是此役得胜的关键。
更何况他好歹也算是同窗故友,他乡遇故知,总是美事一件。
直到许攸从怀中抽出封书信,笑容才开始寸寸凝固变为惊惧。子远,此信……何处得之?
许攸将那信帛平摊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点一点抹平,如同得了什么珍奇瑰宝,然后才得意地笑道,孟德兄何以如此健忘,此信正是你往许昌催粮之书,只是你未曾料到这信竟会落入我许攸手中吧?
曹操扶额,万没想到如此千钧一发,若袁绍信了此信,派出一支劲旅奇袭许昌,单凭荀彧和城中五六千老弱守军,如何能够抵挡?只怕一夜之间他就要兵败如山倒了。不过现在许攸终是投他而来。还带来了能将袁军置于死地的消息。
袁绍将其粮草尽数屯于乌巢,那守将淳于琼是个嗜酒如命的饭桶。孟德可亲率精兵,诈称是袁将蒋奇来支援乌巢护粮,乘机把粮草辎重一把火烧个精光,三日之内,袁军可破……
就依子远之见。曹操蓦地起身,许攸话说一半,意犹未尽,连对答曹操质疑的话都已备好,却万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不由反问,孟德,你就不怕我许攸有诈?
你我乃少年故友,料定不会相欺。明日我便让张辽夏侯惇去准备引火用的柴薪稻草。他在榻上起身,不觉盘膝坐了半宿,连脚也一并麻了。许攸眼中半信半疑的神色并未完全消除,不过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对许攸说,等袁绍发现他军中已然断粮,必会坚守不战,长此以往也是必败无疑。
反不如铤而走险,速战速决。
或许能一举颠覆战局。
奉孝,你在写什么?
曹操撩开帐帘走了进来,阳光只有短短一瞬,转眼又被放下的布帘遮成了满目橙色。
我在拓字帖。
郭嘉从案前抬起头,稍细的眉还未完全舒展。他身旁堆了许多纸张。白皙的面庞上有一抹醒目的墨。
曹操俯身捡起一张,指节摩挲过那些细秀的笔划。见墨迹已渗入纸张彻底干透,想是拓了不止几日了。
这次出来前,丕公子买了个小童,唤作庆儿。本想充做书童,谁想他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于是让我教他识些常用字。郭嘉笑笑,往纸上又添一笔。我倒成了他的书童。
红泥炉灶上煨着的瓦罐发出欢快的沸腾声,曹操放下纸页去触台上的药盏,发现早已凉透。
药已煎第二服,你怎么连第一服还没喝?
郭嘉仰起脸,苦笑着将毛笔丢在一旁。这药……咳……太苦……
良药苦口。他不容置喙地将药盏送到他面前,随即才想起这药已冷了多时。
不如再煎一服。
不必烦劳将军。郭嘉认认真真去按曹操准备端药罐的手。奉孝以后自会记着服药。
当真?曹操用完全不相信的眼神表达他的看法。
郭嘉接过药盏,咳嗽了几声,鼻尖眼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以后一日三次按时服药,奉孝谨记在心。只是大军很快就要班师,恐怕没有熬药的空闲……
曹操再次眯起眼。此话怎讲?
近日我见西北大火冲天,想必是将军依了许攸之计烧了袁军屯粮重地乌巢。乌巢一失,此役胜败已成定局。
他又开始心情很好地在纸上反复划拉,笔划漾开去,如同肆意生出的枝杈。
官渡既已大捷,接下来就是乘胜追击。袁绍坐拥幽、并、冀三州,此次兵败有如百足大虫死而不僵,若让其得喘息之机便是养虎为患,将军不可懈怠……
奉孝,我明日遣人送你回许昌,可好?
他用的是“随便说说”的语气,却觉出不自然的僵硬。郭嘉停笔不写,笔尖以微妙的角度悬于纸上,目光还未完全挪开。
将军何意?
若千里奔袭冀州,奉孝,你的病……他把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怕他以后也埋怨被他咒得病情沉重。
郭嘉没有说话,只缓缓起身,猝地把曹操腰间佩剑抽了出来。
金属与剑鞘摩擦的清冷声调令人心中一凛。
奉孝,你……这是为何?
郭嘉嗤地笑起来,用三根指尖把玩精美的剑身,挑着眼问,若佩剑离身,将军可还能带兵征战?
自然不能。曹操松了口气。
所以我也不会离开将军。
曹操望着那堆竹简在火焰里逐渐化为灰烬。
许攸在一旁眉开眼笑,吹嘘乌巢劫粮自己有多功不可没。郭嘉仄仄靠在他肩头,被火焰腾起的青烟熏得睁不开眼。他闭着眼在曹操肩处喃喃自语,等再回到许昌,庆儿怕是已长大了……文若自会教他读书写字,看来我这字帖是白拓了。
曹操在火焰哔哔啵啵的声音当中也不过是想,这人怎地凭空瘦了许多。
回许昌,我教植儿给你撰诗文送来便是。他郑重替他将衣襟拢得更严实。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给过他任何东西,连一根针,一缕线也没有。当初欲收降关羽,他每日金银珠宝锦衣玉食是赏赐不断,还给他加官进爵,那赤兔马丕儿向他软磨硬泡了很久他都没舍得给,却故作慷慨地赠给了关羽。
结果最终还得看他挂印封金,连斩他几员守关大将自己还恬着脸给他送去过关文书。他却什么也没有给过郭嘉。
不不。他很快否定刚才的想法。赏赐总是有过,只是……
那人想要的,怕不是这些俗物吧……
将军?将军?郭嘉的脸凑到跟前。将士皆已整军待发。请下令。
他气定神闲地走在先头,还是那样晃着青衫白袖。曹操的步伐其实很大,也早已习惯目空一切一往无前的行路方式。然而此时他却无法追上郭嘉,双腿如同在地面生根发芽,怎样也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