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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帷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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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头风时好时坏,却仍有心思对在他药里下毒的太医吉平严刑拷打。
连带着追查衣带诏一事,董承等五人连同家小七百余口全都难逃一死。
司马懿就开始同情起曹操,连卧个病都如此惊世骇俗,惊心动魄。
本想留孔明在许昌多呆些时日,无奈曹操虽病,城内仍闹得翻天覆地。只好执意将他送走,唯恐他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心斗角里去。
他将他一直送出城外,看他策马扬尘而去,暗自羡慕不已。
直到现在他对这乱世依然懵懂,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纷争你死我活。大汉气数已尽,傻子都能看出来,也只有傻瓜才会一味扶汉——比如刘备,他一向看不起他,认为此人自称皇叔假仁假义虚伪得很。
不知为何,他并未将这些想法说给孔明听。
曹操赤脚站在地上,额前还冠冕堂皇地扎条头带,只是目光冷静得很,透着几许狠戾。荀彧送来的几寸信帛被他攥在手里,指节都攥得发白。
天边滚滚闷雷。无人敢发一言。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忽地矮了下去。荀彧更是把头埋得低低,几乎要低进衣袖里去。
只有郭嘉颦着眉立在门旁,弱柳般地微微摇摆。
司马懿躲在门廊下,十分发愁地盯着滴雨如注的屋檐。他被荀彧拉出来时没有带伞,谁想这细雨偏偏大了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中庭的池塘里。回廊下的绣球也被打得花枝乱颤,蔫蔫地丝毫抬不起头来。
曹操的脸色同这天空一样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最终还是低低笑出声来。陈琳此文堪比灵丹妙药,令人又惊又怒,一身冷汗出后,我这头风也无药自愈了啊……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空气都瞬间显得松弛。
传令三军。先平刘备,后图袁绍。
人心大振。
都知道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郭嘉还在那里摇摇晃晃。司马懿不耐烦地咂嘴,心想既然无伞,不如待到雨停再走。
他始终记得自己没有加入曹军。自己不过曹仁手下一介幕宾,混个温饱,有点闲钱去喝花酒逛青楼。无论荀彧多么执着非要他事无巨细都参与一番,他固执地徘徊在某些范畴之外就是不接近。
比如说,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在两军交战正酣的时候跑到城里去寻欢。
曹操……他手下不是武将众多,谋士如云么……他眼里何曾有过他司马懿。或许……他早已将他这个人淡忘了也说不定……
他想起前不久司马朗还给他寄来一封信,问起他久留许昌不愿归家是否有意投效曹公。他想今日回去就写复信。然后再给孔明去一封信。
估计他回到隆中时,信也该一并寄到了吧……
临到大军出征时,才听荀彧说郭嘉已病了许久。
郎中请了不知多少个,汤药灌下去几十斤,他的病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荀彧每日替他煎药时,都听见他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咳,简直要将心都咳出来。
就算这样,他仍然非要随军出征。荀彧拗不过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没用。索性告诉曹操,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留郭嘉在许昌。
一同去看时,郭嘉却一切如常,莫说吐血,就连半点咳嗽也没有,还兴致很好地拉着曹操要和他对饮。
惹得曹操差点用眼神把荀彧剜成好几块。
荀彧无法,暗自急得跺脚。
郭嘉终于还是跟着大军走了。这回换了司马懿与他并肩站在城楼上目送军士们远行。
司马懿终于明白为什么近段时间从荀彧身上总能嗅出似有似无中药的苦味,还以为他是兴致很好地熏了稀有的香料。
荀令君,着急也是没用的……一人登上城楼,慢慢吞吞徐徐道来。
贾诩。
此人当初归降曹军爽快十分,就是眼神总是冷冷,司马懿一直不喜欢他这种目光,凛冽得像把快刀。割得人心里生疼。
不过他却始终对司马懿毕恭毕敬,弄得他莫名其妙,愈发对他心生畏惧起来。
我夜观星像,见北方有一将星黯淡……郭祭酒他……他用的是忧心的口吻。司马懿却觉出他有些幸灾乐祸。
贾诩总爱把惊天动地的事不显山不露水地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当年李郭二将被王允逼得无处容身,他一句话劝他二人不如攻入长安,从此将大汉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世人称他“文和乱武”,他却始终一脸无辜,好似这些与他毫无关系,今天侍奉这个主公,明天又为那个主公谋划,他悠然自得地躲在帷幕之后,兀自醉心谋略。
不过他还真没听说过他会观星,当即不满地顶回去。不想文和还会夜观星像,不知是否有空数数自己命数?
贾诩不怒反笑,仲达何必言语讽刺呢。我不过是担心郭祭酒罢了。他这样执意抱病随军……恐怕……
他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把某些不怀好意的意味深长给省略了。司马懿用力拉走荀彧,把他拽得东倒西歪在台阶上磕了个踉跄他也不管。他才懒得跟贾诩争论,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冷风呼号的城楼。
战争,胜,或是败,再战,再胜,或是再败。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煎熬。
原来所谓乱世不过是如此无聊的循环。既然如此无聊,还真不如学孔明闭起门来安心种菜养花。
虽说真想闭门图个清静,有些人却不放过他。荀彧还在其次,近日又多了两个小鬼。
那曹丕不过十三四岁,眼线却已开始变得凌厉,他天天缠着司马懿要他陪他练剑,不练还不行,非用那宝剑架在他脖子上。
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依他。不过司马懿坚持折了竹枝代替真剑,他对那种冰冷的玄铁没有好感。
他俩空空哐哐地在偏院里交手,曹植就搬了个小凳子托着腮帮子看得出神。司马懿不明白这种比剑有什么意思,他又不是武将,若是为官,顶多也就是个治理内政的文臣。
不过现在大战,城中几乎没有武将,文官也都个个忙得自顾不暇。司马懿就见荀彧成天在屋里团团转,一心琢磨怎么给前线运输粮草提供兵器。这兄弟俩大概也是实在闲得无聊才来找他。
后来甚至还学会了和他一起爬屋顶。
许昌早些时候为了修建新宫砍去了不少树木,弄得他在城中无树可爬——虽然这么大了还上蹿下跳的有点丢人,但他始终迷恋那种站得高迎着风的感觉,还能尽览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台。朝阳映在瓦片上面,晚霞洒在街巷里面,头顶流动着瑰丽的云彩,或纯白或被阳光染了深深浅浅的金。他昂着头,长发像流水一样在风里散开,远远望着皇宫,有时也瞅瞅襄阳方向,猜想孔明在做些什么,抚琴还是下棋,饮酒还是种花,直想得笑容满面。
曹丕曹植同样缩在屋顶,却不明白司马懿一个人站在那里笑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无非是些砖瓦屋顶并无稀奇。先生。曹植开口,还是个孩子腔调。这放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啊?
司马懿还是笑,淡淡地笑得眉梢眼角都漾开笑意去。你们不该用眼睛去看。
荀彧抚着眉骨,觉得香炉里的火焰似乎在视线里暗了下去。这几月前线不断送来书信,不是曹操就是郭嘉。曹操大多是找他商议战事询问些意见,以及探问许昌政务。郭嘉却爱和他不着边际地嘘寒问暖,或是谈起近日读的诗文歌赋感慨一番。有时也极其详尽地写曹操在信里未提及的军机。
收徐州,降关羽,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又是刘备又是袁绍,读后荀彧觉得自己虽在许昌,却好像与郭嘉同在战场出谋划策。
平日里公务繁多,还要这样一封一封地看信,程昱有时看不下去会来帮他。如今阅尽的信帛竹简已在案台边堆成了山,他面前只剩最后两封信。这是今天信使才从前方带回的。
一封曹操,说大军劳顿,粮草不敷,战事又胶着不下,是否罢兵先回许昌休养三军。另一封郭嘉,说病情已见好转,不再咯血,文若兄不必担心。
还谈起现在战事各有胜败,恐要再僵持些时日。主公忧虑江东孙策趁虚而入偷袭许昌,还望文若兄注意兵力城防才是。不过……他笔锋一转,语气笃定。孙策立业杀人无数,所诛多为英雄豪杰。策轻敌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必死於匹夫之手。
曹操的字迹刚劲,笔锋挺拔霸道。郭嘉的字迹却淡而柔弱,仔细看去却又透出他平日在谏言时特有的胸有成竹。这也恰如他本人,韬略胸中运筹帷幄,全然不似他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那字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向一边倒。这是他写字的习惯,头微微有点右偏,被荀彧纠正了多少次也改不过来。
他读着信就觉得看到了郭嘉,看到他歪着头在如豆的灯光下蹙眉,用笔蘸着磨好的墨一笔一划给他写信,不时压低声音咳嗽几声……
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当即提笔。搬出当年刘邦项羽僵持时谁也不先退的例子,劝曹操不可先退势屈。虽然军粮不济,但以一敌十,画地而守,扼袁军咽喉已有半年。情见势竭,日久生变,此时正当纳奇谋,机不可失。时日一长,袁绍军中必生变矣。
至于郭嘉……铺开另一方信帛,他却停笔不写,香炉的火焰确确实实地暗了下去。他闭起眼去想,仍想不出他何以能预言孙策必将死于匹夫之手,有时他觉得他变得难以捉摸。是的……简直就像……要变成活生生的妖。
可无论他如何多智近妖,他仍然担心他那样的身体要如何经受军营劳苦战事激烈。他闭起眼,又睁开眼,郭嘉的脸在他眼前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起来。
索性不写复信,只将他平日常要服用的几味药用纸包了一并交付来使。等信使离去后,他倚在门框上,将门帘轻轻挑开,夜里湿重的露气顿时扑面而来有如鬼魅,把室内淡紫色的香气驱了个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