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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团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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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年,秋。
荀彧一大早就把司马懿从床上拖了起来。
司马懿睡得迷迷糊糊,一把搂过荀彧的腰。小妞别闹,陪我再睡会儿~他呢喃着很酣畅地又翻个身。手还在他腰间缠绵不放。
即使如荀彧脾气一贯温良的人也很少能在这种状况下保持冷静。当即把他从被窝深处拎出来,并努力克制想把这个做梦也不安分的色鬼摔在地上的冲动。
司马懿睡眼惺忪地十分不满,前晚他多饮了几杯,现在正头痛不止,他在铜镜前哈欠连天地梳洗,问道,荀先生,天不亮就到此有何贵干?他把“贵干”二字在齿间咬得粉碎,好像荀彧说不出个让他满意的理由就要吃了他。
荀彧没去计较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反而满脸喜色。主公凯旋而归,我等都去城门迎接,你也一并来吧。
主公……曹操?
尚未睡醒,脑筋也变得迟钝,司马懿半天才明白荀彧在说什么,差点没从凳子上跳将起来。
曹……将军回来了?
看来之前那些在官渡以少胜多的传言都是真的。他连忙把头发绾成一束就往屋外跑,也不管荀彧被他撇在身后大呼小叫。
曹操觉得和袁绍这仗打了太久,久到他快要忘了今夕何夕,只记得天气时而阴冷时而酷热,行军时路旁时而繁花似锦时而枯木连天。
以至于许昌远远城郭在望,他还犹豫了半天,怀疑到了别人的城池。
此番回城,他特意命荀攸备了车辇,只因他早已在马上颠散了骨头,也厌倦了盔甲压身冰冷沉重的感觉。
车辙在不甚平整的大道上流连,郭嘉骑马与曹操并行,不时用手堵着嘴低声轻咳,在人群中努力寻找什么。
城门处,荀彧也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司马懿懒得去指摘他此举不甚雅观,他没看见郭嘉,倒是一眼将曹丕揪了出来。那个按剑跟在曹操身后的少年,在靠近城门处便下马步行。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随父从征。他见了他才觉时光流逝。
他还记得他当年如何拼命缠他以竹枝为剑划破他的衣衫,那时他不过是个顽劣不堪的小子,还会学他带着弟弟一起爬屋顶。全不似如今这剑鸣鞘中的少年,锋利的眉毛埋进额前的发里。
原来一场仗打了这么久。
那平定天下呢?又需要多久?
仲达,仲达……荀彧一路跟着扯他衣袖,差点把他整个袖子一并扯下来。你三思啊……
许久未见丞相,此次大获全胜,我总得前去祝贺一番。
祝贺就祝贺,你往公子府上走干什么。
我司马懿是有佳人必一睹芳容,荀先生你就不要拦着我了。
可那是公子内眷,你怎可觊觎。
我闻甄氏玉容花貌,有倾国之色,只想幸得一睹,并无非分之想。
说着就摆出一副真挚的脸孔,弄得荀彧无话可说。
穿过雕花隔窗的廊坊,又踏过细沙铺就的路面,左曲右拐的回廊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两旁朱红色的立柱已有些旧了,碰上去斑驳的油漆渣粘了一手。
司马懿其实是第一次到曹丕府上,身为一个路痴,他感到压力很大。虽说是荀彧追在他身后,别别扭扭地走一阵,就变成了他跟在荀彧后头,怕一分心就与他在这宅院中走散。
再拐过一条走廊,眼前庭院中种植着丛丛灌木,由于花期已过,所以并不知是何种花树,但已能想见春季时院中是何等繁花似锦。一处小池塘,立着几枝干瘪掉的荷叶梗,几尾锦鲤悠闲地游过。院中三间厢房,两间面对着,中间那间朝里,门半掩。除这些景观之外,院里还摆了一圈草垛。曹丕站在草垛中间正在练剑。他闭气凝神,手起剑落,转眼就将数个草垛拦腰斩断,扬了一院子的稻草。
司马懿看得心中万分庆幸,庆幸如今的曹丕再也不缠着他练剑,也庆幸被斩断的不是他的脖子。
一面体贴地替荀彧把落入发中的稻草梗挑出来。
见了二人,曹丕将剑收入鞘中,要将他俩往堂屋中让。
荀彧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今日我等只是路过,并无逗留之意。
装作没看见一旁司马懿直对他挤眉弄眼,暗示他抓紧时机进到屋中。
暗示没有用,索性恬着脸抓住荀彧不让他挣脱。荀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进屋去喝杯茶?还对曹丕示好地笑笑,简直有些谄媚。
曹丕诧异地看这两人拉过来扯过去像拉大锯,一边思索他二人是如何“路过”这府邸深处。贾诩不知什么时候也闪了出来,笼手伫立在一旁看好戏。司马懿不爽于他如同看白痴一样的眼光。他放开荀彧,心中兀自忿忿不平。
荀令君,刚才主公传你入府,想必有要事相商,不如速去。
贾诩对荀彧慢悠悠地说话,司马懿却感到他目光直追他而来。他不甘示弱地回瞪他,要逼得他收回那种刀样的眼神。荀彧觉出有莫名的杀气,况又急于脱身,忙退后说道,既是主公唤我,容我先行告退。
辞过曹丕,他又将司马懿拉过来,掏出包东西往他怀里一塞。
仲达可否替我将这服药送去奉孝那里,他再不按时服药,病情又要加重几分。
手上暗暗用力将不情不愿的司马懿推出内院,此等好色之徒风流成性,若真让他见了甄宓,丢人现眼还是其次,惹怒了曹丕当场推去斩了可怎了得。
平日来找他的总是荀彧。现在想来,司马懿其实从没有单独去会过郭嘉。
身为一个初来许昌就迷路,又误打误撞被抓入曹营的路痴,他再次感到压力很大。许昌城的轮廓他只在屋顶上望过个大概,攥着荀彧画给他的地图,又听他啰里啰嗦地描绘了半天郭嘉府上周遭的景色,他在城中转了三四圈还未找到。
眼瞅着已近黄昏,他才终于摸到城南一间不大的府邸。门前冷冷清清地生着几株梅花,瘦削地隐没在茂盛的杂草当中,连门上的铜环也生出了铜绿,看上去许久没有人烟。如果不是自门缝中隐约飘出的交谈声,他几乎要怀疑这是座荒宅。
院里倒是干净整齐,只是景观不如曹丕院中来得精致,似乎这户的主人很是疏懒且不擅园艺,那些本该挺拔的翠竹根根东倒西歪,令司马懿毫无意境地想起自己后院中繁盛的青葱。藤架上缠绕的不知是葡萄还是紫藤的蔓生植物已枯萎大半,剩下的也只是稀稀拉拉的碧绿。
郭嘉和一个少年坐在枯萎大半的藤蔓下的石桌旁,面前还齐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傍晚时分阳光正好,那枯黄的藤蔓上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色,竟显得雍容华贵起来。看二人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或许他们也根本没意识到这空落的院子会有人造访,司马懿在那里扭捏了半天,反而觉得自己挤在这院落中很显得多余。
耳听得郭嘉轻声责备道:庆儿,这一笔要从这里钩过去,先是撇,再是捺……我再写一遍你看……
那少年脸上呈现出驽钝的神情,只恭敬地将笔递了过去,然后看着郭嘉偏过头在纸上挥毫。两人头凑在一起,都是背挺得笔直如尺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桩伟业。
司马懿上前出声。祭酒!
郭嘉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喊他,只是发觉这院中还有他人而抬头。司马懿站在离石桌三四步远的地方,又开始莫名地扭捏起来。他这才发现他从未与郭嘉有过任何私人交集,虽然他当初是为了他——可以说是专程为他——才跑到这许昌城来。
仲达?郭嘉看了他似乎也很吃惊,这种吃惊的表情更令司马懿觉得尴尬。不过郭嘉很快把抬起的眉放了下去,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浮灰,无声地请他坐。没想到仲达也会前来探我。
司马懿不自在地把自己放在凳上,随即感到冰凉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心想,荀彧说郭嘉风寒侵体,可他为何还衣衫单薄地坐在这冰冷的石凳上。难不成此君是冰块造的,丝毫不觉得冷么。
他本以为初见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会同潮湿的青苔那样肆意从心底生长出来。但他发觉其实根本无法与这人置气。何况他实在是没什么罪过,顶多是无辜地被人传做佳人而害他被诓到许昌来。
佳人……他又想起那天自己的赞叹:虽不是女子……真佳人也。
那时他一半真心一半是为看曹操反应。至于为什么要看曹操反应……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掏出那包药草交到郭嘉手中。荀先生被曹将军叫去议事,托我将此药带给你,说一日三次,温水煎服。
如此,有劳仲达。郭嘉微笑接过,顺手置于一旁。司马懿有种感觉,觉得他不会规规矩矩地去煎这服药。不过那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作势起身,又被石桌上的字帖吸引。那纸上细瘦地拓着两个字:庆书。反反复复写了数遍。一旁还有歪歪扭扭的临摹,应是身旁少年所写。
这两个人在这里写了半天,竟然就练这两个字,而且……那临摹的笔法生涩如同幼童。
不觉伸手去抓。祭酒,这字……?
我在教庆儿写字。郭嘉苦笑,将纸张从他手中收走。本该趁他小时就教他认字,谁想与袁绍一战就是五年,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司马懿这才有空端详那看似木讷的少年,他约莫十三四岁,怯生生地立在一旁,似乎没意识到在说自己的事。只是不由自主地往郭嘉身后缩了缩,流露出依赖的神情。
庆书……庆儿,可是令郎?
是丕公子数年前买的小童,见他不认字,便让我教他识几个字,与我亲近些罢了。
哦……挤出一个音节,司马懿又找不到别的话好说,心中奇怪平日怎地就能和荀彧废话出一堆有的没的,和郭嘉说话偏生如此费劲。想了半天,还是瞅到那被遗忘在石桌上的药包,便又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请祭酒多保重身体。
无妨,不过是小疾,已好得差不多了。庆儿跑去别处,郭嘉热络地又拉他坐回石凳上。仲达叫我奉孝就好。
司马懿分外不自在,自觉并没有和郭嘉熟到此等程度。况且除了贾诩那个让他一见就避之不及的诡秘男人之外,他对荀彧等人一直使用五花八门的尊称,像是昭示某种身份上的鸿沟。
想想还是执拗地说,按年龄算来,仲达也算是晚辈后生,不敢随意僭越礼法。
咦。郭嘉轻喟一声。常听文若说起司马仲达才高八斗,且为人放浪不羁,视世俗礼法如无物,怎地今日在我面前计较起辈分来。
司马懿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郭嘉与他自来熟,敢情是荀彧时常和他互通有无,他见了自己自然有种分外亲切的感觉。
文若还常说,主公若得仲达相佐,定能平定天下……只是不知仲达来此多年,为何始终不愿辅佐我主?
我本无心为官,只想做一介布衣。
我闻仲达出身名门,祖上乃五帝之一高阳氏,君又有奇才,不思光宗耀祖,岂不怕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
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光宗耀祖自有长兄去做,我只愿醉卧美人膝,不愿为世俗琐事所累。况且我也并无满腹经纶,又谈何用武之地。
他都快厌烦被人问这些题,也厌烦去想这些问题,更厌烦回答这些问题。不知道这些人为何都要翻来覆去地问他,难道也非要他在某处山上结庐以明志么。
似是见他面露不悦之色,郭嘉忽地把话题岔了开去。我见仲达腰间所佩美玉,圆润光滑,成色温润,似是价值连城呢……
司马懿对他的赞赏很是高兴。此玉乃挚友所赠,即使一钱不值,对我而言仍胜世间奇珍异宝。
仲达不愿辅佐我主,是否与相赠玉佩之人有关?
郭嘉定定看住他。他方后悔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他忘了眼前这一袭青衫的男子有鬼才之称,也忘了荀彧说起他多智几近妖,更是忘了他在官渡之战中一语成谶预言孙策之死。这样一个人岂能看不穿他的心思,他他他,他或许连自己也尚未参透的心绪也能一并看透。
还未想好说辞,他却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将目光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