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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琴瑟 ...

  •   回到许昌城中,司马懿又开始整日无所事事,到后来居然学起了刘备在院子里种菜。
      他换了混进徐州城时一身朴素打扮,认认真真地播种,又一锄一锄地翻土,还亲自挑粪浇园。俨然变成了勤恳耕作的农夫。
      直看得荀彧瞠目结舌,不知他又发什么疯。
      所以当那日门童来报说有客来探,他还以为又是荀彧来找他商议政事,顺便看他是不是真的循规蹈矩。
      谁想来客竟是孔明。他羽扇纶巾地步入后园,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极有风度地忍俊不禁。
      他忙迎上前,一路踩歪了许多幼苗。
      亮居襄阳山林久矣,幸常得仲达书信讲些世外俗事。否则就真成了山野村夫。
      不是村夫,那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司马懿拍拍身上泥土,对孔明意味深长的笑容很是不满。跟我还讲这些虚头八脑的客套话。
      不过倒真是难得,你竟会离开茅庐。
      既是仲达邀请,小弟当然义不容辞了,只是不知这许昌城中有何趣事能说与我听?
      趣事没有,麻烦事一堆。前阵子攻下徐州后曹操把刘备等人带回了许昌。谁想这大耳贼居然借口剿灭袁术带兵跑了。还用曹操给的兵符骗开了徐州城门,连守城将军车胄也被关羽斩了。曹操恼羞成怒犯了头风,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呢。
      这刘备真有几分胆气,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中拔牙。
      他这叫不自量力。司马懿愤然。徐州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是称霸中原的咽喉。如今刘备夺了曹操心腹,曹操岂能善罢甘休?况刘备手下悍将虽猛,曹军上将许褚曹仁,还有新收降将张辽又岂是等闲之辈?你就等那刘备有朝一日被曹军生擒吧。
      仲达似乎对曹操颇有好感,莫不是想投靠曹军为之效力?
      司马懿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
      当下矢口否认。如果想投曹军早就投了,哪还用等到今日。
      诸葛亮微笑。此处说话不便,仲达何不入室一叙?
      他反客为主。还泰然自若。

      更衣毕,他在席上坐定。
      孔明,你来许昌不单是为我吧。
      凭他对他的了解,知他来许昌一定有别的原因。猜不透他的来意,总觉心下忐忑。
      诸葛亮却在门边靠着,摇着手中羽扇,还摆出一副“没事难道我就不能来看你”的无辜神情,只是司马懿总觉得这无辜的可信度不高,拼命思索上封信中到底是何事引起了这个山中野人的兴趣。若是欲来投曹操……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孔明在曹操跟前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情景,这情形他做梦都无法想象。他连忙将这种想法坚决地甩在脑后。
      心里忽然有奇怪的预感。
      难不成是为了……刘备?
      不过信发出时,刘备正在小沛据守。他孔明如何能算出千里迢迢的徐州战事,又如何能料定他刘备会被曹操带回许昌?
      思前想后还是没有问。诸葛亮已经从门口挪到了案台边。那里横着司马懿的檀木古琴。他伸出手指拨弄琴弦,几个清冷的音符飞了出来。
      他低头抚琴,司马懿闭眼聆听,熟悉的曲赋令他思绪万千,如同那翻飞的修长手指,连他的心弦也一并拨动。

      司马懿对童年并无清晰印象。
      只记得父亲不苟言笑,板起脸时眉间总写着个川字。家中兄弟众多,吃饭时都要按着长幼依次落座,一旦弄错就要挨打。因此在司马家中永不会出现一群恶鬼似的孩子在饭桌前争先恐后的场面。
      洛阳城内永远没有真正太平的日子。今日外戚专权,明天祸起萧墙。司马懿还是孩子的时候根本弄不清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皇帝是给谁当的皇帝。他也不关心这些,就如同他丝毫不关心书本上的之乎者也,总觉得呆在家里读书实在无趣得紧,时常偷偷翻墙出去满洛阳城撒野。
      为此他不知挨了多少顿毒打,父亲仅为教训他不爱规矩读书这个毛病就打断无数根藤条。只可惜他常常好了伤疤忘了疼,前脚还在挨板子挨得鬼哭狼嚎,后脚兄长刚给他上完药他就又蹿得没了影,不是上山顺藤摸瓜就是下河捞鱼摸虾。
      再大一些,他自觉玉树临风,开始一身锦衣华服爬到官道旁的树上捧本书,幻想自己是翩翩公子,冲过路的马车念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边念还边拿个锦扇乱挥。对此司马朗评价他不是发疯就是吃饱了非常撑。人皆言司马家族治家以严谨闻名,怎偏偏养出这么个混世魔王,纷纷摇头叹息不已。

      那一年……他不记得自己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那时他依然我行我素,只是头上已经顶了混混和才子两项虚名。洛阳城中曾说他是混世魔王的人们又交口称赞他是一代奇才,正因为不知他是何时韬晦的那些文才武略,才更显得此人才智超群不同凡响。
      有天他溜出家门在街上闲逛,寻摸着去哪里找些乐子。被一个算命的拉住了非要给他看看面相。
      那算命的缩在洛阳闹市一隅,形容猥琐,若不是支了个“博古通今,十卦九灵”的招牌,简直会被当做叫花子。他左眼空空荡荡,衣襟上还别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草,奇异的香气熏得司马懿一靠近就眉头直皱。
      挣脱他拉着自己的乌黑指爪,他说你就是给我算出皇帝的命我身上也一文钱没有。这也是实话,父亲对他的顽劣头痛万分,早就断了他的银两以示惩戒。他时常囊中羞涩,不得不死缠烂打地靠伯达接济。
      那人用仅存的右眼死死盯住他,盯得他心里发毛,他咧开嘴笑容诡异,一嘴黄牙在太阳底下分外醒目。
      公子眉宇间英气勃发,似有真龙之气……
      果然一开口就是些奉承话。司马懿不想听他乱言,转身就走。
      ……若于乱世中寄情山水,置身事外,顺天意,承天命,他日成就不可限量。若心浮气躁,则命中定有劫数……
      哦?反正百无聊赖,司马懿索性蹲下来,假装很有兴趣地问道,先生高见,敢问此劫可有法避之?
      这劫数并非天灾人祸,而缘于心魔。公子如能薄情寡义,则情劫可避。如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此劫难逃……
      司马懿并没有彻底听懂这人的胡诌,却忽然觉得他那只眼睛很可怕,那种眼神狡猾又透着某种玄机。他不愿再听下去,连忙起身要走。那算命的猛地抓住他。司马懿这回是拼了命地挣扎,无论他说了些什么,无论他是真神仙还是骗钱的乞丐,他早已真真切切地怕了他。

      不久之后,你会遇到一个人。
      说完这话,那人终于放开他,得意地再次龇牙咧嘴地笑。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等回过神来,那算命的早已不知所踪。留下司马懿兀自在那茫然自失。

      那之后不久,独霸朝纲的董卓和外面那群诸侯打成了一团,打不过就一把火将洛阳烧了逃到长安。把那些宗庙帝陵亭台水榭统统烧成了灰烬。
      兄长司马朗带着全家逃回故乡温县时,他和弟弟司马孚缩在马车里,眼里燃烧着漫天大火。他眼看着整个洛阳被火焰吞噬殆尽,并没有感到过分悲伤,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父亲不得不随董卓一同西迁,为什么父亲要让兄长带着一家人逃亡。那时他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他已经懂得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父亲回不到洛阳。
      一路上不断有来自身后的逃兵,其中还夹杂许多罹难的百姓,他们不愿跟着董卓迁往长安,拖家带口地往四方逃去。一时哀鸿遍野,人心惶惶。
      司马懿就爱去捡那些散兵落下来的盔甲残片或是断矛铁箭,拿在手中挥舞煞有模样。他爱幻想自己是个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于乱军中轻易地取了上将首级后凯旋而归骑在马上衣锦还乡……他独自沉浸在这新游戏当中自得其乐。
      某天他们在一个小村庄落脚,马车还未停稳,司马懿又蹿了出去,他跑到村头水井旁,那井看上去历史悠久,连井栏都显得斑驳,旁边还有棵古槐,在水面上映着张牙舞爪的倒影。
      他看见一个孩子站在井前望着树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树枝上挂了个看上去像一团破布的东西。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模样甚是可怜。
      你在看什么?司马懿不知道那团破烂有什么稀罕。那孩子转过头来。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套一件宽大不合身的布衣,露在外面的胳膊极为细瘦,衣服和脸却白得出奇,好似一块美玉。他眨着星样的眼眸,看看司马懿,像只警惕的小狐。
      半晌,才用手指指树梢。风筝。
      敢情那团破布居然是只风筝……那孩子摊开手掌,手中还攒着一团烂线。司马懿一拍他肩膀。挂住就挂住吧,我有个沙燕风筝,送给你就是了。
      他却不领情,说就要那个风筝,因为是哥哥用旧衣服做给他的,没了肯定要被哥哥骂了云云。
      感慨着天下哥哥都一样霸道,司马懿思忖一番,想到了有趣的事。他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说如果你认我做大哥,我就替你把风筝取下来。你看如何?
      那孩子一脸狐疑地瞪着他,死命地绞着衣角咬着嘴唇,一副不肯就范顽抗到底的模样。司马懿不明白他这过强的敌意到底来自哪里,就觉得逗他实在无趣,还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不是好人。
      这样想着,他三两下就蹿到树上把风筝摘了下来,又熟稔地溜回地面交到他手中。
      那孩子先是用惊异和钦佩的眼神望着他,把他看得十分受用,觉得平日里爬树的功夫总算没有白练,关键时刻还能大出风头。
      接过风筝后,他喜出望外了没多久,又开始不安地绞着衣角,还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神情。
      这神情司马懿就看不懂了,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他挠挠头,有点尴尬地盯着地面,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不好意思。
      此时司马朗急煎煎地跑过来,仲达!他远远喊着。还不回去,今天还得赶一百多里路呢!
      他不情愿地回头草草答应着,却听得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嗫嚅了句:大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回头,那孩子像鱼儿一样哧溜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马懿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头去。想不到举手之劳就收了个小弟,看起来还是个好欺负的,这下他以后可以当回耀武扬威的大哥了。
      飘然之余,他又觉出万分失落,这才发现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过。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离小村落,他怅然若失地倚在车头,看那口井连同槐树一起越变越小,终于在地平线处消失了。
      难道就这样了,真的成了永诀。

      孔明还在案台后抚琴,琴声转为高亢,和着曲调,他轻轻吟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司马懿睁开眼。这曲赋他再熟悉不过,孔明后来将这诗文谱成曲,时常与他一同唱和。那是他们第二次重逢,那时他们一家终于安居下来。只是他没想到那日一面之缘的孩子竟能找到他。
      他敲开他的门时,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雨帘织得密不透风,天罗地网。他撑一把青面纸伞,雨珠噼里啪啦地打着伞面。
      司马懿要将他往屋里让,他怎么也不肯进屋,只是将一块暖玉塞进他手里。
      他能看出这是块上好暖玉,价值不菲。不知他来意为何,更是无论如何收受不起。他忙不迭地推辞,差点把玉摔在地上。
      兄长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时年幼的孔明这样说着,将那块暖玉不由分说又塞回他手中。
      然后笑了。那笑容湿漉漉,又格外灿烂。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后来司马懿常去找他。跑到他们兄弟三人隐居的隆中山上。那时小诸葛还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总爱跟在他后头漫山遍野地跑,叫着大哥大哥,拉着他的手或衣袖。他也就心甘情愿对他百依百顺,恨不能将世间一切好的东西都给他。
      惹得两家兄长争相醋意大发,说既然两人这么要好,不如结为兄弟。
      只是他们自己谁也没有主动提出要结拜,虽然小诸葛声声大哥叫得十分干脆。这事情就这么搁了下来。
      后来……他仿佛忽地就长成少年,只是眉目并不柔弱,反而显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不再叫他大哥,开始笑得古灵精怪,司马懿常常懊恼当初对他过于纵容,弄得他如今大有要欺负到他头上的意思。
      无论他怎样提起当年那个孩子气的约定,他都置若罔闻。非要扯着他喊,仲达。

      仲达,仲达……

      一曲终了。他还在那里出神。
      诸葛亮推他,仲达?
      方回过神来。
      一时感慨万千。
      不觉把玩起腰间玉佩。那玉竟有温度,手指一根一根渐次覆盖上去,丝丝缕缕地暖入人心。他勾起笑意,把孔明从琴旁拽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来来,我带你在这许昌城中转转,这许昌虽说不及江南,却也是,佳丽如云啊……
      诸葛亮还是那样轻摇羽扇,挂着他招牌式的微笑。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又反客为主,抓了司马懿的手就走。

      忽然很希望时间就这么停了。
      永远也不要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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