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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城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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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司马懿乐得扮作客商日日在徐州城内转悠。
他换上粗布衣服,收了锦扇,头发也规矩地束成一个髻。只有那枚玉佩,思忖半天,还是舍不得摘下。索性弄了根红绳挂在颈上,小心地收进衣襟里。
他将每日所见悉数写进信里讲与孔明。最近徐州城内似乎不十分太平。陈珪陈登父子在吕布跟前兴风作浪,陈宫与吕布之间也似有不和。这应是曹操离间之计……说起那陈宫与曹操之间也有段往事,不知破城之日两人重逢会是何等情形。
还在信中寥寥数语提起小沛刘备。此人自称汉皇后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倒是他手下三员猛将名满天下,仲达一直盼望得见……近日在徐州城内寻觅,却未见美女貂蝉,惜哉惜哉……
还东拉西扯地问他园中芍药可曾种活,不知明年能否赶上花期。
末了,叮嘱雨季将至,劝孔明多备干柴。
约他若是有空,等战事稍休,不妨来许昌一叙。
明知他不会来。明知他疏懒成性,断没有耐心一封一封读他的长信。
明知他徘徊世外。他仍不死心。
一天一天地等。等他步入尘世。或是彻底远离。
一封密信,二陈父子,顿使吕布与刘备反目成仇。刘备被吕布打得无路可退,只得来投曹操。
听得前线捷报,陈珪趁吕布外出攻小沛时夺了城池。吕布与陈宫退守下邳坚守不出。高兴了不到半个时辰,曹操又把眉头皱了起来。
吕布反复小人不除,终为大患。只是那下邳是座坚城,急攻不能下。若是迁延日久,军中恐怕就要断粮。
想想就觉得烦闷。
他在中军大帐独酌,都能看到下邳城厚实的城墙和绕城的泗水。而那人此刻一定也在将士中,与士兵们一同加固着城防。
陈宫……陈公台。自成皋县一别再无相见。从来都是他曹操弃人而去,而唯独陈宫却扔下了他曹操。他紧握手中酒樽,闭起眼。仍能看见那天他决绝的背影。
一抬头,却发现似有一人立于帐前,正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他只望见一个青色的影子,可能是酒朦胧了他的双眼。
郭嘉走进帐中时感到异常寒冷。正中燃烧的火盆好似根本不存在,深秋寒意仍直直地钻进帐里。曹操本人在酒案后横卧着,一端堆满了程昱从许昌发来的信函,他双眼通红,似已有几分醉意。黄昏己近,夜幕低垂,帐中有些昏暗,他吩咐士兵将牛油大灯点上。然后恭敬一拜。
奉孝参见将军。
曹操这才终于看清来者为谁,那一枚青色剪影依旧在眼前摇晃不定。今日这酒真是饮得过了些……
奉孝参见将军。郭嘉重复一遍,加重语气。将军,今日为何独自大醉,莫不是心忧下邳战事?
曹操没有回答。知他心中定已有良策,但他郭嘉一向是不肯直言。非得要他主动来问——他今日偏不想问。酒气上涌,反应也变得迟钝许多。他欲起身,却一个站立不稳。
将军……郭嘉忙上前去扶。只是他似乎完全没了重心,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回过神来,反而是他郭嘉被他抱在了怀中。
这人……虽在酒里,却不在梦中。他无时无刻都清醒得很。
若是将军不忧下邳战事,莫不是在……思念城中故人?
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却又被他捉住了手腕。任他挣扎也不松手。
索性就让他抓着。
将军,若是战事,奉孝已有一策可立破下邳。雨季将至,泗水绕城而过,若决泗河之水以灌下邳。则吕布等辈皆成水中鱼虾。
若是故人……
郭嘉不说话了。曹操盯着他,他把眼睛垂了下去。把千思万绪都遮掩在了浓黑的睫毛之后。
登上白门楼,后面还跟着刘关张,曹操一时间觉得不太真实。
就连头顶的太阳,刺入眼中也不觉得疼痛。全成了苍白的光线。
吕布被五花大绑地带上来,徒劳地想要挣松过紧的绳索。
曹操连看都懒得看他。曾经他□□赤兔马,手中一杆方天画戟足以令天下英雄胆寒。而如今已是败军之将再无用武之地。他一向对无用之物提不起半点兴趣。
倒是司马懿混在众将之中盯着吕布看了好久。神情如同好奇的孩子。
又看曹操几眼。此次大捷,他却显得心事重重。司马懿猜他的心思已经远离徐州,怕是早已飞向了冀州袁绍。
这人就是这样只想着不停向前,从不回头去看已走过的路。只是不知他这样一往无前是为了汉室,还是为这天下。
或者只是享受征服它的过程。
高顺被斩后,陈宫被推了上来。他没有被绑,还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襟。
曹操看他两眼,然后迅速把目光移开。白门楼上静得不同寻常。荀彧觉出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他紧张地盯着曹操,又瞥一眼郭嘉。郭嘉的目光从刚才起就游移不定,如同蒙上一层薄雾。
再看陈宫,不似被俘之人,倒像在观鱼赏花,只是从始至终一直不看曹操。这两人在这城墙之上,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开口。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话。
公台兄,别来无恙乎?
陈宫没有说话。
你一向自诩足智多谋,为何如今被我所擒?
陈宫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坚决地盯着他。
极少有人敢这样逼视于他。曹操觉得耳朵里忽地灌满城楼上的风声,他看得见看不见什么也没有看见。金戈铁马如浮云瞬息万变涌上心间,那些个四处贴满了董卓发出的通缉令,饥寒交迫提心吊胆居无定所的日子,遇见陈宫如同绝处逢生。本以为他会将自己的头砍下来拿去换千金万户侯,他却在那晚摘了乌纱帽,弃了妻儿老母从此跟着他浪迹天涯。
直到……
都怪此人不听我言,否则……未必被汝所擒。
陈宫淡淡地看吕布两眼。吕布张口结舌,把脸别了过去。
既已被擒,请即就刑。并无挂念。
他拂袖而去。走下城楼,依然是气定神闲。如入无人之境。
公台……吕布迟疑地喊了声,曹操却追了出去。
连唤数声。公台!
截住了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宫终于回了头。他的眼神还是如同以往澄澈,装着的只有国仇家恨。为此他当初抛下所有一切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又头也不回地和他分道扬镳,从此处处与他过不去,一再坏他好事。抱着被他踩在脚下的所谓大义,甘愿辅佐吕布这样刚愎自用的莽夫。他曹操在三军前都恨得咬牙切齿,发誓非杀了这人不可。
此刻却发现对他丝毫也恨不起来。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其实他一直想问他,成皋县那晚,他手中的剑为何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还想问他曹操是负了天下人,还是负了一个人。
他觉出眼角酸涩,忙闭起眼。不忍再看。
郭嘉忽然哭了。他别过脸去背着满城楼将士哭得旁若无人,把荀彧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暗暗扯他一下,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嘉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睫毛上海棠带雨地挂满了泪珠。
荀彧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终究还是僵在了半空。
当晚。
三军帐中无不痛饮。曹操也挡不住将士轮番敬酒,频频举杯。荀彧陪在一旁,只是酒饮得不多,心中还惦记着夜半巡营。武将个个都已烂醉如泥,万一吕布残兵夜袭营寨……他不想多虑。不过谨慎一点也不是坏事。
何况郭嘉饮罢三杯就趴在酒案上爬不起来了。而曹操只是一直看着他笑,似乎觉得他这种不胜酒力的体质很有趣。荀彧对他这种放任感到很不满,多次想先行离席把郭嘉扶回帐中。
都被曹操用眼神瞪了回去。
弄得他左右为难,不知他到底安得什么心。
司马懿又不知何时混进了中军大帐,此刻正抱着坛美酒喝得不亦乐乎。他双眼朦胧,脸色酡红,似已喝得酩酊大醉,然而脚步却奇稳。荀彧见他这样就头痛,唯恐他又在曹操跟前大放厥词,忙将他拽到一边。
他却偏要来敬荀彧的酒。将他拽着死活都不肯放。荀彧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尤其是脸上还挂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没等他开口,司马懿就硬将酒盅塞到他手里。荀先生,今日将军一举拿下徐州,咱俩一定得痛饮一番以示庆贺。
然后径自一仰脖饮尽杯中的酒。
荀彧只得也陪着饮了一盅。顿时呛得咳嗽不止。没想他端的是烈酒,这一杯下去,五脏六腑都似有火在燃烧。
司马懿却自顾自地又倒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荀彧眼睁睁看他数杯下肚,急忙拦住他不让他再往杯中倒酒。
仲达,酒已过量,不可再饮。你……见他开始踉跄,他想上去扶一把。他却往相反方向歪倒下去。
被曹操眼疾手快地从背后一把托住。
司马懿浑身像没长骨头,东倒西歪地站不稳。他软软靠在曹操肩头,怎么扶都扶不住,还心情很好地转过头去对他嫣然一笑。将军的酒……香醇无比,实在令人爱不释口啊……
曹操不动声色地将他一推。正好让荀彧接了去。
文若。你且送仲达回帐。
荀彧答应着,又担心地看郭嘉一眼。他还是一动不动地伏在案台上,被撞倒在一边的杯盏滚动。曹操上前将他拦腰抱起。等奉孝酒醒,我自将他送回偏帐。
司马懿又开始像烂泥一样地往下滑去,荀彧连忙使劲架住他。
暗自叹息。
既如此,请容在下告退。
将司马懿生拉活拽着出了中军帐。
等帐中将士们的喧闹听不见了,司马懿才一把推开他。他脸上连一丝酒色也无,神色凛然。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仰着头。
荀彧倒也没有十分吃惊。反正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司马懿自顾笼袖在那里站着。荀彧觉得这少年每次都有不同的表情,像是戴了成千上万副面具。时而微笑,时而沉默,时而嬉笑,时而忧郁,时而玩世不恭,时而一本正经,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荀先生,听说郭军师与你私交甚厚?
正是。我与奉孝乃是故交。
我闻他曾侍奉袁绍,不到十日就觉出他并非明主而离去,从此一直赋闲,直到你将他荐与曹……将军。
不知荀先生此举是为主公,还是为了自己?
……仲达,你是何意?
实不相瞒,我也有一挚友,虽说至今仍在野观望,我知他心比天高,有朝一日终会择主而事。我若不能与他同侍曹将军,日后怕就要在战场相见。今日在白门楼上处决陈宫,吕布没有追,将军倒是一直追到白门楼下。之前我说将军没有心,现在想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为友明日为敌,世道纷乱,人心也跟着丧乱。
既是如此,要心何用?
荀彧终于可以确定此刻他脸上的悲戚神色是真的,而不是又堂而皇之地挂出一副面具来骗人。他想出言相劝,却又不知他悲从何来。或许他还不懂得乱世残酷,认为只要不涉世事就可明哲保身,或许……这所有一切终会被现实摧毁。只是这一刻,现在,这被皎洁月光所笼罩的少年,的确是软弱并需要安慰的……
无论点多少个火盆,中军帐里始终都透着一股钻心的寒。曹操时常觉得这是他自己的心病,就如同他也经常能感觉那些不存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从盔甲缝隙钻进来。
因此他平常也不怎么管。顶多是在盔甲里再加一层衫。
不过今日抱着郭嘉这个醉鬼,感觉如同托着个纸人儿,生怕把他放在床上就会被肆意钻进帐子里的冷风刮走。
于是用厚厚的棉被压了个严实。又吩咐下人把火盆点旺些。
郭嘉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看起来酒仍未醒,手中还攒着个酒杯,看起来是从宴席上顺手牵羊回来的。他眼色迷离,倒还看得清眼前人是曹操,兴致很好地向他举起了手中酒杯。
今日酒未尽兴,孟德可要再陪我喝几杯……
曹操一把夺下他手中酒杯。奉孝不可再饮。酒过量便会伤身,还是早些休息吧。
忽略他直呼自己名字的放肆,将他按回榻上,郭嘉却不依不饶地复坐起来,伸手抓住曹操衣袖,曹操被他抓得站不稳,险些也倒在床上。
孟德,我这决河破城之计……如何?
此计甚妙,解我后顾之忧。吕布一除……就只等与袁绍决一死战。
奉孝,依你之见,与袁绍若是一战,胜率当有几何?
孟德觉得能有几何?郭嘉终于松开曹操衣袖,仰起脸来打量他,他的脸半边都埋在灯火的阴影里,显出几许疲惫诡异的神色。
他不知道能从这个人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他不知道想从这个人的眼睛里读出什么。他的眼里永远有种寒冷的颜色,如同落进了十二月的冰雪。
他在“睡梦中”杀死服侍他的下人,从此人言曹孟德好梦中杀人,无人再敢在他熟睡时接近他。他安抚缺粮的士兵,不由分说地问管粮官王垕,借你项上人头以安军心,如何?他欲取徐州,却偏做出一副誓报父仇咬牙切齿的模样。陶谦虽亡,其子犹存,我誓剥其皮抽其筋,以祭家父之灵。
他郭嘉都看在眼里。
他薄情,他寡义,他视人命如草芥,他……就连处决陈宫的时候,他也不过只是闭上了眼。
可他却来探他的病,让他狠命掐他的手扯他衣袖,还抱他回帐替他盖被。只是若他真的长醉不醒,他是否会在这床幔之前,静静凝视于他?
借着酒意,他笑得春生双靥。孟……曹将军麦田割发代首,足见将军法度严明,治军严谨,袁绍兵虽众多,不足惧也。将军应当尽快下令班师回朝,整顿兵马,以备与袁绍决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郭嘉吟诵着,略略抬眼。然后一揖。若是全力一战,奉孝也愿为将军鞘中刀剑……死而后已。
今日承蒙将军挂怀,奉孝告辞了。
他飘然而去,曹操只觉他的背影像要被这夜色吞噬。
心下一片澄澈,如同朝阳顷刻间驱散迷雾。
或许也只有郭嘉……只要有他在,就能觉得安心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嘴角不由得扯起笑意。